墨翎艰难抬掌搭在他手背上,努力扯开一个笑,气若游丝道:“好多了,去聚华楼。”
乔易棠抿抿唇,喉结上下一动,咽下了无以言表的苦涩。
他沉默着替墨翎简单包扎过伤口,便承托起伤者匆匆赶路。
“我去看过,寺庙后面不是山,是悬崖。
“那里以符成阵,灵力和神识探不透,只能用对应的咒破除。
“乔易棠,阿棠……我可以也这样唤你吗?”
他本不欲回应,但墨翎不依不饶,又问了他一遍。
“嗯。”乔易棠声音刚出口便带上哭腔,“不要再讲话了,会牵动伤口。”
墨翎像是没听见,继续自顾自地说:“入梦铃是法器,常人若被困于梦境,难以清醒,但在美梦中死去,不会痛苦。
“对于有软肋,有执念,有憧憬的人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自救的局。
“我还是放心不下,所以也被抓了去,没想到……他们真狠啊。”
墨翎咳嗽两声,怎料一下子气息断绝,吓得乔易棠魂飞魄散,转身隐进林中,立即渡灵施救。
“若能重来,我一定先给你灌下一整瓶静神丸,再把你捆住困在结界里,叫你动弹不得。”
缓过来一口气的墨翎笑得极轻,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仍与他说道:“我是不是拖后腿了?如果我不出现,你或许可以留活口,问明白一切。”
“不是的,如果没有你,我不会知晓那乱人心神的东西是何物,定会再遭其害。”
乔易棠背着墨翎重新启程,这会儿总担心身后人没了呼吸,于是每行三里路,他便为其固一次心脉。
待他二人终于回到巽州地界,乔易棠忽然笃定地说:“我们以前就认识。”
墨翎的承认不在他意料之外,却有一股难以名状的哀伤自他心底翻涌而出,如同汹涌潮水般卡在喉间,化作无声的哽咽。
“阿棠,没有你我早就死了,墨家人也会死得不明不白。
“我已没有亲人在世,只希望你和殿下都能好好的,一辈子安然无虞,快心遂意。
“所以,我不能眼睁睁看你赴险,哪怕要以性命为代价,我也在所不惜。”
乔易棠步履不稳,无法分辨是背上的人疼得带着他一起颤抖,抑或是自己已经有些无力和疲惫。
眼纱承载不住决堤的泪水,脸颊的湿润宛如锋利细针刺入肌肤,一路深入心扉。
“请帮我转告殿下,请他……以己身安危为首,若事成,今生我无以为报,来世必定倾尽所有——”
“你自己与他说。”乔易棠吸了一口气,但压不住声音的颤抖,“活着回去,亲口与他说。”
及至城区,乔易棠拐进阴暗小道,借天色地景掩住身影,同时御风卷落树叶,覆盖身后一路的点点血迹。
轻轻一声几乎听不见的笑从墨翎喉咙深处传来,“是有些不甘心。”
墨翎又顿了好久,才道:“我都还没好好地,重新和你认识一下。”
聚华楼已近在眼前,他二人绕至后门进,这个往日施了结界闲人勿进的地方,竟畅通无阻。
迎面相对的若竹静候着,似乎早就知晓这个时辰会有不速之客悄然光临。
乔易棠拽掉眼纱,熟门熟路登至顶楼,顾不上礼貌请示,便径直闯进门扇大开的房间。
原在房间中央来回踱步的元霜不觉意外,只蹙紧眉头,快步行至榻前,为已经失去意识的男人查探一二。
一张写满咒文的符纸几乎在同一时间落在墨翎心口,乔易棠这才发现本该在妙觉门中的人,此刻也站在他的身旁。
“丹药无效。”他无助地看向在场所有人,“对不起,他的毒我解不了。”
元霜向他身后施一个眼神,若竹的声音便传来,“已经谴灵蝶去请了。”
断心脉、中奇毒,请温尔下山固然冒险,但已别无选择。在符纸的作用下,墨翎的伤口逐渐愈合,可除不掉入脏腑的毒,终是难逃一死。
“香儿。”元霜嘴上唤着旁人,探究的目光却落在乔易棠身上,“带乔公子暂避。”
乔易棠一颔首,便随木香走进同层角落的房间,几乎在合上门扉的那一瞬,温尔已现身于阶梯之上。
在一纸符箓隔绝屋内屋外空间后,眼前少女终于为他解了惑,“是尹殿守急信告知我等,墨翎出事了。”
木香转头在衣橱里拿出一身衣裳递予他,“你与他身形相仿,先将就换上吧。”
乔易棠低头一瞧,这才注意到身上布衣原先的色彩已不可辨,深沉的暗红遍布全身,凝结成一层冰冷而粗糙的硬壳。
他着好玄色衣袍从屏风后步出时,木香正备定用具,供他去除脸上及发丝间的污秽。
盆中清水逐渐变得浑浊,令他再一次触目伤怀,似有些失了神般,对着水面连道两声“对不起”。
“他心甘情愿,你何需抱歉。”
木香语气重了几分,倏然起身端走金盆置于角落,伴随着细微的抽泣声,她再次开口时带着哀伤,以及从不曾有过的冷漠与愤怒。
“墨翎去寻你前曾来知会过我们,他说你行事总奋不顾身,又才中毒初愈,他还是放心不下你。
“他身份敏感得需易容,根本不能长时间抛头露面,他也从未练过武,若不慎遇敌更是危险,可师父劝不动他,我们谁都追不上他。
“乔易棠,为什么你就不能自私一点?你心怀苍生,苍生就真的会善待你吗?
“你落难的时候,明明自己都吃不饱穿不暖,带着一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还要救济一个四肢健全的流浪客,结果那人是怎么对你们的,你难道已经忘了吗!
“你逞一时之英雄,连带着身边人也身处险地,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一个人的力量非常有限,你救不了所有人!
“既然没有改天换地的能力,那明哲保身才是正道,至少不应该让无辜的人也卷入种种是非才对啊……”
木香的肩膀一抽一抽地颤动,不断用手背和袖口擦过眼角,却怎么也拭不尽不断往外冒的泪珠,最后索性放声大哭一场。
每一声哭喊如同擂鼓般撼在他的心上,震得生疼,又像是在谴责他的过失,令人无地自容。
乔易棠攥着昔日赵天闻归还的手帕,想为她递去一丝安慰,可一直不曾用过的帕子已经缀上了血花。
他低着脑袋,继续从换下来的衣裳里翻找着,想找寻哪怕一点能作为弥补的东西。
不起作用的丹药、不属于他的纸人、没有银两的钱袋子……
他什么都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