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梁奇体会到了广州的另一面。
不是霓虹闪烁的繁华,而是藏在城市褶皱里的生猛与粗粝。
他用那68块钱的一部分,在十三行附近一个鱼龙混杂的巷子里,找到了小姨口中那种“床位”。
十五块一晚,一间不到二十平的屋子,像码积木一样塞了八张上下铺。
空气里弥漫着汗臭、脚臭和廉价烟草混合的酸腐气味,此起彼伏的鼾声和梦话,谱成了一曲底层生活的交响乐。
梁奇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毫无睡意。
他花了三块钱买了两个白面馒头,就着旅馆提供的免费开水,算是解决了晚餐。
胃里暖和了,心却像被这冰冷的现实冻住了一样。
不过,他这人有个好处,就是可塑性特别强,到哪里都能快速接受并适应。
按老话说的,就是“到哪个山就唱哪个山的歌。”
所以,他没有抱怨,也没有自怨自艾。
人啊,只有在真正一无所有的时候,才会抛弃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现在,就是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狼,要么跳下去粉身碎骨,要么,就杀出一条血路来。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梁奇就准时出现在了“新潮前线”的档口前。
苏红棉已经在了,正拿着个小喷壶给门口几件充门面的衣服喷水,让它们看起来更挺括。
她跩跩地瞥了梁奇一眼,随手从货堆里扯出一件印着“拉货专用”的蓝色马甲扔给他。
“穿上。喏,这是今天的单子,把这五大包货送到新中国大厦B座3012档口,签完字把回单拿回来。”
“快去快回,别给我磨磨蹭蹭的!”
嘿,就这架势,简单利索,指令明确,倒是有副老板派头!
梁奇心里哔哔着,面上却不动声色,接过那皱巴巴的单子,默不作声地穿上马甲,走到档口旁边。
那里停着一辆破旧的铁板车。
他刚把第一包沉甸甸的黑色塑料袋搬上车,旁边就爆发了一阵激烈的争吵。
“叼你老母!阿坤,你又抢我生意!”
一个瘦高个指着一个皮肤黝黑、身材精瘦的男人鼻子骂道。
那个叫阿坤的男人毫不示弱地顶回去:
“路是大家的,档口老板叫谁就谁,什么叫抢?有本事你跑快点啊!”
“我快你妈!你他妈次次抄小路,信不信老子给你板车轮胎扎了!”
争吵声吸引了不少目光,但大多数人都只是看一眼就继续忙自己的事,显然对这种场面早已司空见惯。
这就是十三行的生存法则,简单粗暴,谁快,谁狠,谁就有饭吃。
梁奇面无表情地将最后一大包货也搬上了板车,五大包衣服堆得像座小山。
他没有立刻出发,而是闭上了眼睛。
仅仅三秒钟。
他的脑海里,昨天走过的那张庞大而复杂的十三行三维地图瞬间浮现,每一条巷道,每一个拐角,甚至哪几个路口在上午这个时间段人流最密集,哪几部货运电梯等待时间最长,都以数据的形式清晰地标注出来。
常规路线,从这里到新中国大厦,大约1.2公里,需要穿过两个最拥堵的主干道,预计用时25分钟。
而他的大脑,在零点几秒内就规划出了一条全新的路径。
穿过三个小巷,绕开一个菜市场,从一个几乎没人走的消防通道穿过,再利用一部平时只给写字楼内部员工使用的客梯……
总路程1.4公里,但避开了90%的拥堵点,预计用时,12分钟。
就是它了!
梁奇睁开眼,眼神里一片清明。
他抓起板车扶手,手腕一用力,沉重的板车稳稳地启动。
刚刚还在吵架的阿坤正准备拉着自己的货出发,看到梁奇,还好心提醒了一句:
“喂,靓仔,新来的吧?跟紧我,别走丢了!”
说完,他便驾轻就熟地汇入了最宽阔、也最拥挤的主路人潮中。
梁奇只是朝他点点头,下一秒,却猛地一转车头,扎进了一条仅容一人一车通过的狭窄巷道。
阿坤回头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句:“傻仔,那边是死路。”
然而,梁奇的身影如游鱼入水,灵活至极。
他时而侧身,时而倒拉,沉重的板车在他手里仿佛有了生命。
他精准地避开每一个行人,每一个地上的水坑,每一个迎面而来的同行。
他的脚步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充满了某种奇异的节奏感。
十五分钟后,阿坤满头大汗地把板车停在新中国大厦B座的货运电梯口,累得直喘粗气。
今天点儿背,路上堵了两次,差点跟人吵起来。
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正等着电梯,一抬头,整个人都僵住了。
只见梁奇正悠闲地靠在3012档口的门口墙边,低着头,似乎在研究墙上的瓷砖纹路。
他身边的板车已经空了,脚边放着一张签好字的回单。
他身上连一滴汗都没有,呼吸平稳,仿佛不是来送货,而是来散步的。
“你……你……你鬼啊?!”
阿坤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指着梁奇的手指都在发抖。
“你怎么可以比我还快?!你坐火箭来的?”
梁奇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表情平静,淡淡地吐出两个字:“路熟。”
路熟?
阿坤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老子在这拉了五年车,闭着眼睛都能走,你一个新来的跟我说路熟?
这他妈是路熟的问题吗?
这是飞毛腿吧!
周围几个同样在等货的拉包仔也看到了这一幕,个个面露惊骇,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我操,那不是红棉姐新招的小子吗?怎么跟瞬移一样?”
“邪了门了,阿坤可是我们这片儿跑得最快的之一了,居然被一个新人超了这么多?”
梁奇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拿起回单,拉着空车,转身就走,依旧是那副不紧不慢却效率奇高的姿态。
当梁奇回到“新潮前线”时,苏红棉正一边拿小镜子补着口红,一边跟隔壁档口的老板娘吹牛。
看到梁奇这么快回来,她柳眉一竖,不悦道:
“怎么回事?货送不到被退回来了?跟你说了别磨蹭,你这大学生的脑子是不是读傻了?”
梁奇没说话,只是把签好字的回单递了过去。
苏红棉狐疑地接过来,看到上面的签名和时间,补口红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她那双画着精致眼线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意义上的惊讶。
她下意识地拿出手机,拨通了客户的电话。
“喂,张老板啊……货收到了?这么快?……哦哦,小弟人很机灵是吧?好好好,下次还让他送……”
挂了电话,苏红棉看着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外甥,眼神复杂了起来。
她记忆里的梁奇,还是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捧着本书能看一天,有点呆头呆脑的乡下小子。
她甚至还跟姐姐开玩笑说,这孩子以后别是个书呆子吧。
可眼前的梁奇,虽然穿着廉价的T恤,眼神却沉静得可怕,身上有股说不出的气场。
哎哟列,这才一天哪,人就有这么大变化?
不得不说,这十三行,真他妈是个熔炉,能把铁炼成钢,也能把书生变成狼。
苏红棉在心里啧啧。
“干得不错。”
苏红死鸭子嘴硬,从腰包里抽出二十块钱,扔给梁奇。
“这是你这趟的工钱,省着点花。”
哎呀,工资还现发?
在这点上,小姨还是挺地道的嘛,嘿嘿。
也许是这里的规矩?
不管如何,就冲这,也先干着了。
梁奇接过那张带着苏红棉身上香水味的钞票,揣进口袋,一言不发地转身,准备去接下一趟活。
他表面平静,内心却有一丝压抑不住的得意。
呵,这就震惊了?
想当年在大学,为了拿全国数学建模竞赛的一等奖,他带着两个队友三天三夜没合眼,在电脑上构建的城市交通疏散模型,比这十三行的路网复杂一百倍。
优化物流路径?
不过是把他当年论文里的理论,拿出来小试牛刀罢了。
在别人看来是拼体力的活,在他这里,是拼脑子。
接下来的几天,梁奇成了十三行一道诡异的风景线。
他总是拉着最重的货,却用最短的时间完成配送。
当别的拉包仔还在路上挥汗如雨、破口大骂时,他已经拉着空车回来,准备下一趟了。
渐渐的,他在拉包仔的圈子里有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号——“火箭奇”。
苏红棉的嘴上依旧不饶人,但脸上的满意却是藏不住的。
她档口的送货效率成了周边最高的,连带着生意都好了几分,一些老客户指名要梁奇送货。
她给梁奇派的活越来越多,工钱也结得痛快。
这天下午,阿坤趁着休息的间隙,凑到梁奇身边,递过来一瓶冰红茶。
“奇哥,喝水。跟弟弟说句实话,你到底怎么跑的?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神仙都不知道的秘密通道?”
梁奇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很舒服。
他摇了摇头,还是那句话:“没什么,多走走就熟了。”
他不是不想说,而是没法说。
难道告诉他,自己比他们都聪明,大脑里仿佛装了个高精度GPS加超级计算机吗?
就在梁奇和阿坤说话的时候,市场另一头的一个阴暗角落里,几个光着膀子、露出大片纹身的男人正聚在一起抽烟。
为首的,正是那个金链汉子,狗哥。
一个寸头小弟,狠狠地将烟头在地上踩灭,眼神不善地望向梁奇的方向。
“狗哥,就是那小子,叫梁奇。最近市场里风头最劲的‘火箭奇’。他一个人干了我们三四个人的活,好几个档口老板现在都直接找苏红棉那个娘们发货,说她的人快。再这么下去,我们兄弟的生意都要被他抢光了!”
狗哥眯着眼睛,看着远处那个清瘦的身影,冷笑一声,将嘴里的烟雾缓缓吐出,像一条毒蛇。
“妈的,一个刚来的学生仔,毛都没长齐,还想在老子的地盘上翻了天?”
他把玩着脖子上粗大的金链子,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去,给我盯紧他。找个机会,让他知道知道,在十三行,光跑得快,是没用的。”
狗哥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还得看,是谁的拳头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