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哐当哐当,摇晃着梁奇的身体,也摇晃着他那颗沉甸甸的心。
父亲挥向母亲的那声巴掌声还火辣辣地烙印在记忆里,母亲塞过来的五百块钱,皱巴巴的,带着她的体温和泪痕。
“去广州吧,找你小姨,她有本事,是个女老板。”
“妈,跟我一起走吧。”
“别傻了,我走了,你哥哥怎么办?家里的鸡鸭猪等怎么办?”
母亲苦笑。
是啊,家里先天眼盲的哥哥需要人照顾,姐姐远嫁衡市,指望不上。
父亲更加别提了,自己中风瘫了一边行动都不利索了,还指望着母亲照顾他呢。
可就是这样的人,年轻时候就不怎么会赚钱,老了病了,脾气还更火爆了,动不动抓着母亲就是一耳光。
更别提那一圈鸡鸭猪,还有地里的红薯和各种蔬菜,都是母亲的牵挂,也是这个家一年到头来的收入来源。
走不开的。
梁奇攥紧了车票,他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
不为别的,就为了把老家的土坯房翻新成亮堂堂的楼房,为了让母亲不再看任何人的脸色。
小姨苏红棉,就是他全部的希望。
广州十三行,一个光听名字就感觉流光溢彩的地方。
然而,当梁奇拖着半旧的行李箱挤进去时,才发现现实是另一副模样。
空气里混杂着汗味、廉价香水味和布料的尘埃味,震耳欲聋的叫卖声、打包胶带被撕扯的刺啦声,还有拉货板车轮子滚过地面的轰隆声,汇成了一股能把人掀翻的声浪。
这里是一个服装批发市场,却更像一个永不停歇的战场。
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脸上写满了“别挡我路”的焦躁。
梁奇像一滴清水,瞬间被这浑浊的洪流裹挟。
他侧着身子,躲避着一个个横冲直撞的板车,板车上堆得山高的黑色塑料袋,鼓鼓囊囊,不知道装着谁的发财梦。
他低头看着母亲手写地址的那张纸条,上面的“新潮前线服饰有限公司”几个字,被他手心的汗浸得有些模糊。
公司,好歹应该是一栋有玻璃门的写字楼吧?
他一边想,一边在迷宫般的巷道里穿行,大脑却不受控制地将周遭的一切扫描、存档。
左边第三家档口,老板娘正在和一个胖女人砍价;
前面那家,两个小妹在手脚麻利地打包;
一个穿着跨栏背心、露出大片纹身的男人,嘴里叼着烟,正粗暴地呵斥一个瘦小的拉包仔。
一切都新鲜,一切都混乱。
终于,他在一个拥挤的角落,找到了那个门牌号。
没有玻璃门,没有写字楼。
只有一个不到十平米的小格子间,门口挂着一块脏兮兮的招牌,“新潮前线”四个字,其中“前”字已经掉了一半。
这就是……公司?
狭小的空间里,衣服堆得顶到了天花板,连个落脚的地方都快没了。
一个年轻女孩正蹲在地上,吃力地将一件件牛仔裤塞进一个巨大的黑色塑料袋里。
梁奇站在门口,有些发愣。
巨大的心理落差让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喂,靓仔,买衫啊?还是挡路啊?”
一个不耐烦的女声从档口深处传来。
梁奇循声望去,一个女人正从堆积如山的衣物后面挤出来。
她约莫三十出头,画着精致的妆,一头时髦的卷发,身上穿着一件仿香奈儿的套装,只是那衣服的料子在灯光下泛着一丝廉价的光泽。
她手里拿着一个小镜子,正用小拇指勾掉一点晕开的眼线,动作间透着一股熟稔的世故。
“小姨!是我,梁奇。”
梁奇眼睛一亮,激动喊道。
女人抬起头,懒懒地打量了他一番,从头到脚。
“哦,奇奇啊,多少年不见,你居然这么高了?大学毕业了?”
“是的,是的,毕业了,小姨。”
“哦。”
一个“哦”字,像是把一盆冷水从梁奇头顶浇下。
没有想象中的亲人久别重逢,没有一丝一毫的热情。
苏红棉的冷漠,比这市场的喧嚣更让人心寒。
梁奇想起了母亲的描述,说小姨是家里八个兄弟姐妹里最小的,和母亲差了二十多岁,从小就古灵精怪,有主意。
长大后更是敢闯敢拼,一个人到广州打天下。
可眼前的现实,却让“女老板”这个词变得无比讽刺。
苏红棉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和不耐,光鲜的妆容也掩盖不住。
“进来吧……”
梁奇点了点头,拧着箱子挤了进去。
之前那个在门口打包的女孩子已经不见了,想来是小姨的客户。
“身上有多少钱?”
苏红棉突然开口,问得直截了当。
梁奇一怔,没反应过来。
“问你话呢,带了多少钱?”
苏红棉伸出手,摊在他面前,动作理所当然。
“……”
梁奇的大脑有瞬间的空白。
他口袋里揣着母亲给的五百块,坐火车花了一百多,吃饭花了点,还剩下三百出头。
这是目前他全部的家当了。
“给我。”
苏红棉催促道。
周围档口的邻居们朝这边瞥了一眼,随即又漠然地转过头去,继续忙自己的事。
这种场景,在这里似乎司空见惯。
街对面的档口,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女孩,正安静地整理着衣架上的裙子。
她似乎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朝梁奇看了一眼,那眼神里有一丝同情。
但很快,她就被自己的老板娘喊了一声,低下头继续干活。
梁奇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那三百块钱,皱巴巴的,还带着他的体温。
他递了过去。
苏红棉一把抓过钱塞进自己的腰包,动作快得像怕他反悔。
“行了,这算是你的入伙费。”
入伙费?
“我……”
梁奇想问点什么,比如自己住哪,接下来做什么。
“行了,今天太晚了,明天早上八点,准时到这里。”
苏红棉不耐烦地打断他。
“从明天起,你就是这里的拉包仔。”
拉包仔?
梁奇听过这个词,就是市场里那些拖着板车,负责运货的苦力。
他一个大学毕业生,千里迢迢从老家跑来,就是为了当个拉包仔?
“住的地方呢,小姨?”
纠结再三,他还是问出了口。
苏红棉噗嗤笑了。
“住?我这里哪里有地方给你住?自己想办法。十三行附近多的是十块钱一晚的床位,自己找去。”
她说完,转身又钻进了那堆衣服里,忙她的去了。
然后,猛地想起了什么似的,问了句:
“三姐还好吧?你爸爸怎么样?脾气还是那么臭吧?”
梁奇僵在原地,机械地回答,“哦,还好……是的,还一样。”
他想起了母亲那八个兄弟姐妹,大舅稳重,二姨和善,老妈是老三,虽然苦,可深得兄弟姐妹的爱戴。
四姨五姨六姨都挺热情的,小舅是村里的会计,个个都是靠谱实在的人。
怎么偏偏到了最小的这个小姨这里,画风变得如此离经叛道?
难怪三十四了,还嫁不出去。
他扁了扁嘴,腹诽道。
他想找家店给母亲打个电话,告诉她这里发生的一切。
可想了想,又放弃了。
他能说什么?
说你寄予厚望的妹妹,把我当成了冤大头,骗走了我最后三百块钱,还让我睡大街?
母亲会急疯的。
他不能说。
生活就像一个巴掌,总是在你满怀希望的时候,给你最响亮的一下。
梁奇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转身,拖着行李箱,重新汇入那片混乱的人潮。
有什么办法呢,亲姨啊。
但在他转身的那一刻,他那超乎常人的记忆力,已经将刚刚发生的一切,烙印在了脑海深处。
苏红棉说话时,虽然刻意表现得理直气壮,但她的左边眼角有两下不易察觉的抽搐。
她拿钱的时候,手指有一瞬间的颤抖。
还有她档口里,那个半掩在牛仔裤下的账本,上面用红笔画满了圈和叉。
杂乱的货物堆放方式,看似随意,但最外面、最显眼的,都是些过时或者有明显瑕疵的款式。
真正的好货,被压在最深处。
这一切的细节,都在他脑中形成了一幅清晰的图像。
他的小姨,这个光鲜亮丽的“女老板”,根本不是母亲口中的样子。
她负债累累,深陷泥潭,连三百块钱都要从亲外甥身上榨取。
她不是在剥削他,她是在求生。
梁奇拖着箱子,在拥挤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肚子饿得咕咕叫,口袋里却连买一个馒头的钱都没有了。
他无奈地在背包里翻起来。
还好,居然从包里最里面的袋子翻出来68。
倒是个好数字,又顺又发。
不过,这里真的有所谓的十块钱一个床位的地方吗?
好歹是2005年了哦。
自从发现他的这位小姨其实并不是什么真正意义上光鲜亮丽的女老板之后,他就不愿意再相信她的什么话了。
迷茫,震惊,还有一丝被至亲欺骗的愤怒,在他心头翻滚。
然而,当他走过一个又一个岔路口,穿过一条又一条小巷后,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迷路。
刚刚走过的每一条路,每一个档口的编号,每一个转角处的标志物,都清晰地印在他的脑子里。
他甚至能准确地回忆起,从苏红棉的档口,到他现在站的位置,一共有多少家卖T恤的,多少家卖裤子的。
整个十三行,像一张巨大的三维地图,在他的脑海中缓缓展开。
夜幕降临。
市场的喧嚣渐渐平息,但档口和写字楼的灯火却彻夜通明,将天空映照得一片昏黄。
梁奇找了个还算干净的台阶坐下,望着远处“广州十三行”那几个巨大的霓虹招牌。
它们闪烁着,吸引着无数像他一样的年轻人,前来追逐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他曾经的幻想,在今天被彻底击碎。
但废墟之上,总会有新的东西生根发芽。
梁奇冷静下来,开始思考。
思考那个嚣张的纹身男,思考那个瘦小的拉包仔,思考苏红棉眼里的绝望,思考这片混乱市场下涌动的规则。
他已经离开了大学那个象牙塔,不再是那个来投靠亲戚的书呆子了。
从被拿走三百块钱的那一刻起,他就被强行扔进了这个名为“江湖”的斗兽场。
而他的大脑,就是他唯一的武器。
夜色深沉,梁奇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望着对面一个灯火通明的档口,一群拉包仔正围着一个身材魁梧的金链汉子点头哈腰。
那个汉子,就是下午他见过的那个纹身男。
梁奇的视线,牢牢锁定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