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个发现真相的下午之后,我看待世界的目光,仿佛被水洗过一般,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沉重。爸爸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他偶尔凝滞的眼神,他翻阅旧照片时指尖的流连,他甚至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发呆——都像一根根无形的线,牵动着我的心,带来一阵阵细密而尖锐的疼。
我知道了我不能哭闹,不能让他察觉我的发现,那只会增加他的负担。我将那份震惊和心痛,深深地埋藏起来,转化为一种近乎固执的专注,投入到了爸爸给我安排的“课程”中。
每天放学回家,完成学校作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雷打不动地坐在书房那个旧坐垫上,进行“呼吸与观想”练习。我不再像最初那样,轻易地被恐惧的碎片带偏。当那些灰色沼泽或蠕动阴影的意象试图入侵时,我会更坚定地将注意力锚定在呼吸的节奏上,同时,在脑海里清晰地勾勒出另一幅画面——阳光下的公园,妈妈哼着的歌谣,爸爸(记忆里色彩鲜亮的那个爸爸)将我高高举起的瞬间……我用这些温暖而坚实的记忆,构筑起内心的“礁石”。
然后,我会翻开那本深蓝色的空白画本。它不再仅仅是宣泄恐惧的工具,更成了我守护爸爸的“武器”。我依然会画下那些偶尔袭来的不安和阴影,但我花费更多的心力,去描绘它们的“反面”。我画下黑暗中点燃的蜡烛,画下废墟上萌发的嫩芽,画下汹涌波涛中屹立的灯塔。每一笔,都灌注着我想要变得强大、想要守护的坚定意念。
同时,我开始了一项秘密的计划。我翻出家里所有的旧相册,找出那些记录着爸爸笑容、记录着我们全家幸福瞬间的照片,然后,在我的画本上,用我能调出的最鲜艳、最饱满的色彩,小心翼翼地临摹下来。我画得极其认真,仿佛要将那些影像,连同其中蕴含的快乐与爱,一丝不苟地镌刻进我的脑海里,烙印在纸面上。我相信,只要我记得足够牢固,画得足够鲜活,这些记忆的色彩,就一定能在爸爸逐渐褪色的内心世界里,留下些许痕迹。
爸爸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变化。
一天晚上,他来到我的房间,看着我画本上那幅临摹的、色彩明快的“全家福”,沉默了很久。他的手指轻轻拂过画纸上“他”那张笑脸,眼神复杂难明。
“晓晓,”他声音有些沙哑,“你最近……很努力。”
我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嗯!我想快点学会,快点能帮上爸爸的忙!”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仿佛要穿透我故作轻松的表象,直抵我内心深藏的悲伤与决心。最终,他没有追问,只是伸出手,像以前那样,揉了揉我的头发。
“不要太逼自己。”他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心疼,“力量的成长,需要时间,像树木生长一样。”
“我知道的,爸爸。”我点点头,心里却在说:可是,你的时间,你的记忆,可能等不了那么久。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来的是小辉。距离上次梦境救援过去了一周,他整个人焕发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彩。原本总是微微佝偻的背挺直了,眼神明亮而灵活,脸上带着健康的红晕,不再是那种病态的苍白。他手里提着一袋看起来就很甜多汁的水蜜桃。
“林叔叔!晓晓!”他声音响亮,笑容灿烂,“我妈妈让我拿来谢谢你们的!她说我最近睡觉特别香,脸色都好了!”
爸爸温和地把他让进来。小辉兴奋地告诉我们,他按照爸爸教的方法,在脑海里给自己建了一个“安全屋”——那是一个他想象中的、藏在巨大向日葵花盘里的树屋,温暖又明亮。每当父母开始争执,或者他感到心烦时,他就会在心里“躲”进去,效果出奇的好。
“而且,我好像真的没那么害怕了!”小辉眼睛亮晶晶的,“他们吵架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这不是我的错,我在我的树屋里很安全。好像……好像那些难听的声音,真的就变得远了一点!”
看着他雀跃的样子,我和爸爸相视一笑,都能感受到彼此心中的欣慰。帮助他人带来的这种正向反馈,像一道暖流,暂时驱散了我心中盘踞的阴霾。
“对了,晓晓,”小辉转向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画纸,有些不好意思地递给我,“这个……送给你。”
我疑惑地接过来,展开。画纸上用彩色铅笔画着一幅画:背景是我们学校的操场,天空是湛蓝色的,飘着几朵胖乎乎的云。画面的中央,并排站着三个小人。左边是我,穿着我常穿的蓝色裙子,手里拿着一支巨大的、发着金光的画笔(画得歪歪扭扭,但意思到了);右边是小辉自己,咧着嘴笑,手里举着他那个机器人文具盒;而站在我们两个中间,比我们都高出一大截的,是爸爸。小辉把爸爸画得格外“威武”,肩膀宽宽的,虽然五官还是爸爸那温和的样子,但周身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金黄色的光晕。
画的下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送给我的英雄,林叔叔和晓晓。
我的眼眶瞬间就湿了。
在小辉简单而真挚的画笔下,我和爸爸,都成了散发着光芒的“英雄”。他看到了爸爸沉默下的守护,也看到了我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努力。这份毫无保留的认可和感激,像世界上最纯净的色彩,瞬间填补了我因知晓真相而变得灰暗的心房一角。
“画得真好,小辉。”爸爸也看到了画,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动容,他拿起画,仔细地看着,眼神柔和,“谢谢您。”
“是我们该谢谢你,林叔叔!”小辉认真地说,“还有晓晓!你们是我最好的朋友!”
“朋友”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来,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不再是学校里普通的同学关系,而是共同拥有过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并彼此支撑、彼此守护的同盟。
小辉离开后,我拿着那幅画,看了很久很久。画上爸爸周身那层金黄色的光晕,虽然稚拙,却仿佛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能描绘出他真正的样子。
“爸爸,”我轻声说,“你看,在小辉眼里,我们都是金色的。”
爸爸看着我,又看了看那幅画,脸上缓缓绽开一个笑容。那不是他平日里温和却带着疲惫的笑,而是一个真正舒展开的、带着暖意的、几乎让我想起照片里那个年轻爸爸的笑容。
“是啊,”他轻声说,目光落在我身上,充满了某种崭新的希望,“我们晓晓,也开始发光了。”
我将小辉的画,小心翼翼地贴在了我床头最显眼的位置。每当我因为爸爸消耗记忆的真相而感到窒息时,每当我因为练习进展缓慢而焦躁时,只要抬起头,看到这幅画,看到画上那三个散发着光芒的小人,看到“英雄”和“朋友”这两个词,心中就会重新充满力量。
友谊的颜色,是金色的,像爸爸守护时指尖流淌的光芒,也像黑暗中彼此照亮的心。它无法阻止爸爸记忆的流逝,但它告诉我,我不是一个人在这条艰难的路上行走。
我的身后,有朋友的信任。
我的身边,有需要我守护的英雄。
而我的画笔,就是我战斗的武器。我要用这友情的金色,用我记忆中的鲜亮色彩,去对抗那不断侵蚀的灰暗,为我,也为爸爸,画出一個充满希望和光明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