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城从未如此“安静”过。
不是死寂,而是一种大病初愈后,带着疲惫与茫然的喘息。曾经无处不在、撩拨着神经末梢的“混沌低语”彻底消失了,连同那种让空间微微扭曲、让现实显得不那么牢靠的异常波动也一并平息。天空依旧是永恒的铅灰色尘埃云,废墟依旧是望不到尽头的残垣断壁,但空气里那股令人焦躁不安的“味道”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血腥、硝烟、以及更深沉的、属于死亡和毁灭的沉寂。
杰斯部队和“守望者”的撤离,留下了权力和秩序的真空,也留下了遍地的伤员和绝望。短暂的欢呼过后,幸存下来的遗民们面对的,是更加残酷的生存现实。缺医少药,食物匮乏,还有在混乱中趁火打劫的零星匪徒和不甘失败的杰斯残兵。
艾汐站在一片相对开阔的废墟广场上,这里曾经是“铁胃”杰斯一个前哨站的遗址,如今被临时清理出来,搭建起了歪歪扭扭的棚户和帐篷。伤者的呻吟、孩童的啼哭、以及人们麻木搬运着残骸的身影,构成了这里的主旋律。
她变了。
曾经那个会因为自身异常而惶恐、会因为失去而崩溃的少女,如今眉宇间沉淀下了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坚韧。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眼底带着无法抹去的疲惫和哀伤,但那双眼睛,不再迷茫。她穿着一身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洗得发白的旧工装,袖口和裤腿都挽起了几圈,沾满了灰尘和已经发黑的血迹。
她没有动用任何强制性的力量,只是行走在伤患和难民之间,俯下身,仔细查看伤势,用找到的少量干净布条和清水为他们清理伤口。她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笨拙,但极其专注、轻柔。偶尔,她会低声哼唱起一段没有具体歌词、音调古老而奇异的旋律。
那是属于“诗篇之子”的韵律,并非刻意为之,而是她力量本质无意识的流淌。这旋律不再引动混沌,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效果,如同清泉流过干涸的心田。躁动不安的伤者会渐渐平静下来,陷入高烧呓语的人眉头会稍稍舒展,就连空气中那无形的绝望感,似乎也被这轻柔的吟唱冲淡了些许。
她没有宣称自己是领袖,但当她走过时,忙碌的人们会不自觉地停下手中的活计,向她投去混杂着感激、敬畏和一丝依赖的目光。她是平息了灾厄的“诗篇之子”,是这片绝望废墟中,唯一还能带来一丝温暖和希望的象征。一个临时的、围绕着她建立起来的脆弱秩序,正在这片广场上自发地形成。
凌夜站在广场边缘一处较高的断墙上,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注视着下方的一切。他身上的损伤经过简单的应急处理,不再火花四溅,但仿生皮肤大面积的剥落和裸露的金属结构,依旧让他看起来残破不堪。他没有参与具体的救助工作,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威慑。
几天前,几个试图抢夺医疗物资的杰斯残兵,就是被他以绝对碾压的姿态瞬间制服,扔出了营地范围。自那以后,再没有人敢在这里闹事。他就像一尊破损但依旧锋利的守护神像,矗立在营地的边缘,与中心那散发着柔和光辉的艾汐,形成了一种微妙而鲜明的对比。
他们之间,交流极少。
偶尔在分配物资或处理突发状况时,会有简短的、必要的信息交换。语气平静,公事公办。但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张力。那源于陈末的消失,源于那场无法挽回的牺牲。凌夜的逻辑核心或许能将那场牺牲定义为“最优解”或“必要代价”,但他体内那些未被彻底清除的“数据冗余”,那些属于“凌夜”的记忆碎片,却让他无法真正平静地面对艾汐。而艾汐,每每看到凌夜那残破的身影,就会不可抑制地想起陈末最后扑向她、挡在她身前的那一幕,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
这是一种混杂着愧疚、感激、悲伤乃至一丝无法言说的怨怼的复杂情感,无法化解,只能被时间和生活强行掩盖。
这天下午,艾汐带着几个身体状况稍好的幸存者,开始清理广场西北角一片区域。那里是之前战斗最激烈的地方,也是……陈末最后消失的大致方位。这片区域残留的能量乱流和结构损坏最为严重,碎石和扭曲的金属堆积如山,还散发着淡淡的、令人不安的臭氧和焦糊味。
清理工作进展缓慢。人们沉默地搬运着较大的碎块,小心地避开那些依旧闪烁着不稳定能量余烬的区域。气氛有些凝滞,每个人都下意识地避免发出太大的声响,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艾汐蹲下身,徒手搬开一块焦黑的混凝土块,下面露出半截烧融的武器和些许暗红色的、已经干涸的痕迹。她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继续清理。
就在这时,她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布包裡,某样东西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震动。
艾汐的动作猛地顿住。
她小心翼翼地解开布包,里面是几件简单的个人物品,以及——那枚由卡恩长老交给她保管的、布满裂纹的编辑器手环。
此刻,这枚一直死寂、如同装饰品般的手环,正以一种非常奇特的频率,极其微弱地振动着。不是能量波动,更像是一种……共鸣?
艾汐屏住呼吸,将手环轻轻托在掌心。她环顾四周,试图找出振动的源头。目光扫过废墟,扫过忙碌的人群,最终,定格在左前方不远处,一块半埋在土里、表面布满奇异螺旋纹路的金属残片上。
那残片不大,像是某种精密仪器爆炸后的碎片,其上的螺旋纹路正在以一种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方式,极其缓慢地旋转、变幻,散发出一种非常微弱的、类似“认知回响”的波动——那是高浓度混沌能量消散后,在特定物质上留下的短暂印记,如同录音磁带,记录着曾经发生过的规则扰动。
而编辑器手环的微弱振动,正与那段特定的“认知回响”波动,产生了同步!
艾汐的心脏猛地一跳。
她站起身,慢慢走向那块金属残片。越靠近,手环的振动就越是清晰一丝,虽然依旧微弱,却无比真实。
她蹲在残片前,犹豫了一下,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拂去残片表面的浮土。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冷金属的瞬间——
“滋啦……”
一段极其模糊、扭曲、仿佛受到严重干扰的杂音,猛地从编辑器手环中爆发出来,短暂而尖锐!
杂音中,似乎夹杂着一个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词语,听不真切,却让艾汐浑身的血液几乎冻结!
那声音……依稀是……
“……陈……末……?”
声音戛然而止,手环的振动也同步停止,再次变回那块死气沉沉的破损金属。
周围清理废墟的人都停下了动作,惊疑不定地看向艾汐。
艾汐却恍若未闻。她维持着蹲踞的姿势,手指还停留在那冰冷的金属残片上,瞳孔微微收缩,胸膛剧烈起伏着。
刚才……那是什么?
幻觉?是因为太思念而产生的错觉?还是……这破损的手环,真的对这片区域残留的、与陈末消失相关的“认知回响”,产生了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反应?
她缓缓收回手,将再次沉寂的手环紧紧攥在掌心,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
余烬之中,似乎真的……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无法解释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