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在卧室里沉睡了几乎整个下午，直到傍晚时分，厨房里才重新响起他准备晚餐的、比平时更显迟缓的动静。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怀里抱着那只被金线缝合的玩具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爸爸在厨房里略显疲惫的身影。
他偶尔会停下来，扶着料理台，微微蹙眉，像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那瞬间的茫然让我的心紧紧揪起。代价。这两个字像冰冷的藤蔓，缠绕在我的心头，随着他每一次细微的停顿而收紧。
晚餐时，气氛有些微妙的不同。我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怨气沉默，而是偷偷地、仔细地观察着爸爸。他的脸色依旧不太好，但精神似乎恢复了一些。他给我夹了一块红烧肉，动作自然。
“爸爸，”我扒拉着碗里的米饭，装作不经意地问，“你帮小辉……清理那个‘睡眠环境’，是不是比帮我修小熊要累很多？”
爸爸夹菜的手顿了顿，随即恢复自然，将菜放进自己碗里。“嗯，边界深处的侵蚀更顽固，需要的力量自然也更多。”
“那……这种‘累’，休息一下就能完全恢复吗？”我追问，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
这一次，爸爸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深邃，仿佛在评估是否要告诉我真相。餐厅顶灯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有些憔悴。
“身体的疲惫，睡一觉会好。”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但精神的损耗……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失去了什么？”我几乎要脱口而出，但看到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极力掩饰的痛苦，话到了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我不能逼他，至少不能现在。我低下头，闷声道：“哦。”
晚饭后，爸爸没有立刻去工作室，而是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拿起一份几天前的报纸，似乎想看看新闻，但他的目光长时间地停留在同一版面上，眼神却没有焦点，像是在发呆，又像是在与某种无形的空虚感对抗。
我借口回房间写作业，却没有立刻动笔。我心里堵得难受，那个关于“代价”的疑问像一只爪子，不停地挠着我的心。我决定自己寻找答案。
我轻手轻脚地溜出房间，来到爸爸的卧室门口。门没有锁，我悄悄推开一条缝。房间里很整洁，带着爸爸身上特有的、混合着旧书和淡淡药剂的气息。我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那个放在他床头柜上的、我们一家三口的木质相框。
相片里，爸爸年轻许多，笑容爽朗，眼神明亮，紧紧地搂着温柔微笑着的妈妈，妈妈怀里抱着还是婴儿的我，背景是阳光灿烂的公园。那是我们全家最幸福的时光之一。
我走近了些，仔细观察着爸爸的脸。照片上的他，眼神里有一种我如今很少看到的、毫无阴霾的快乐和活力。对比现在他眉宇间总是化不开的沉郁和疲惫，我的心一阵刺痛。
难道……代价是……
一个可怕的猜想浮现在脑海。
为了验证这个猜想，我决定进行一次更大胆的探查。我知道爸爸有一个习惯，他会把一些他认为重要的、带有美好回忆的小物件，收藏在一个旧的饼干盒里，放在衣柜顶层。
我踮起脚，费力地够到那个蒙着薄灰的铁皮盒子。打开它，里面放着一些褪色的电影票根，几片干枯但形状完好的银杏叶，还有一小叠……我的涂鸦。
是我幼儿园和小学低年级时画的画。蜡笔画，线条稚嫩，色彩浓烈。有太阳下手拉手的一家三口，有长得像蘑菇的房子，有被画成紫色的猫咪……
我一张张地翻看着，这些画勾起了我尘封的、模糊却温暖的记忆。我记得画那张“全家福”时，妈妈还夸我把爸爸的胡子画得像小草一样可爱。我记得画“紫色猫咪”时，爸爸笑着说也许世界上真的有紫色的猫，只是我们没发现。
翻到最后几张时，我的动作停住了。
这几张画，画面的内容我依稀还有印象，但是……色彩不对劲。
一张画着爸爸把我扛在肩膀上看游行的画，爸爸衬衫的颜色，在我的记忆里应该是天蓝色的，很精神。可画纸上，那片蓝色却显得有些……灰暗，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失去了原本鲜亮的饱和度。
另一张是我过生日时，画的那个插满蜡烛的奶油蛋糕。记忆里蛋糕上的草莓鲜红欲滴，可现在画纸上的红色，却变得有些黯淡，甚至偏向于暗粉色。
怎么会这样？是时间太久，蜡笔褪色了吗？
可为什么只有爸爸相关的部分，或者与快乐记忆直接相关的色彩，褪色得如此明显？而那些背景、无关紧要的物品，颜色却变化不大？
一个冰冷的事实，如同寒冬的冰锥，狠狠刺入我的心脏。
不是蜡笔褪色。
是爸爸的记忆在褪色！
他使用守护梦境的力量，消耗的，竟然是他自身拥有的、那些美好而鲜活的记忆！每一次驱逐黑暗，每一次修复边界，都在以磨损他心底最珍贵的色彩为代价！
所以他才会偶尔露出那种茫然的神情！
所以他看着旧照片时，眼神会那么复杂！
所以他越来越沉默，不仅仅是因为疲惫，更是因为……他正在一点点地失去那些构成他过往喜悦的碎片！
巨大的震惊和排山倒海般的愧疚感瞬间将我淹没。我腿一软，瘫坐在地上，手里那些色彩黯淡的蜡笔画散落一地。
我一直以为，他的沉默和疏离是对我的忽视。
我一直抱怨，他不够关心我，不够像别人的爸爸那样“厉害”。
我却从未想过，他每一个看似平凡的夜晚，每一次看似轻松的“修复”，都是在用自己的过去，为我换取一个安宁的现在！
为了在我被噩梦困扰时，能悄悄修补我的玩具熊。
为了帮助我的朋友小辉，能深入危险的梦境边界。
为了守护我们这个家，这片现实的“边界”不受侵蚀。
他燃烧着自己珍贵的记忆，像一根蜡烛，沉默地照亮着我，而我，却一直在抱怨他的光不够明亮，不够耀眼！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滴落在那些灰暗的画面上。我仿佛能看到，每一次金光闪烁后，爸爸脑海中，某一段关于妈妈温柔笑容的记忆变得模糊了一点，某一次我们全家出游的快乐场景褪色了一分。
我不是有一个“平凡”的英雄老爸。
我有一个正在为我献祭自己过往的英雄老爸！
这时，门外传来爸爸走近的脚步声。我慌忙擦干眼泪，手忙脚乱地将散落的画纸捡起来，胡乱塞回饼干盒，再把盒子塞回衣柜顶层。我刚站起身，爸爸就推门进来了。
“晓晓？你在我房间做什么？”他有些疑惑地问。
“我……我找我那本旧的成语词典，好像记得你上次说放你这边了。”我编了个蹩脚的理由，不敢看他的眼睛，生怕他看出我刚刚哭过。
爸爸“哦”了一声，没有怀疑，走到书架旁帮我找了起来。“好像是在这里……嗯，找到了。”他把词典递给我。
我接过词典，低着头，小声说：“谢谢爸爸。”然后飞快地逃离了他的房间。
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我背靠着门板，心脏仍在剧烈地跳动。怀里那本深蓝色的空白画本，此刻感觉重若千钧。
之前，我学习控制恐惧，是为了不再害怕，为了能帮助爸爸。
现在，我有了一个更紧迫、更沉重的理由——
我必须尽快变得强大，强大到足以分担他的责任，甚至……强大到能够守护他的记忆。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为了守护我，而一点点忘记妈妈，忘记我们曾经的快乐，最终变成一个只剩下责任和空壳的“守护者”。
我走到书桌前，翻开画本，拿起铅笔。我没有画恐惧，也没有画它的反面。
我凭借着脑海中依然鲜明的记忆，开始用力地、一笔一划地，画下那张我们全家福的照片。我画出爸爸年轻时明亮的眼睛，画出妈妈温柔的笑容，画出灿烂的阳光，画出每一处鲜艳的色彩。
我要用自己的手，用自己的记忆，把爸爸可能正在失去的色彩，牢牢地锚定在现实里。
画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像是我无声的誓言。
爸爸，这一次，换我来守护你。
守护你的过去，守护我们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