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高攀!”祝英台急切地打断他,几乎要抓住他的手臂,“我……我家九妹,不重门第,只重人品!梁兄,你只需答我,你愿是不愿?”梁山伯望着她,目光深邃如这冬夜,里面翻涌着祝英台无法完全读懂的情绪——有痛楚,有挣扎,有无尽的柔情,还有一丝决绝。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若得……若得九妹为妻,是山伯三生有幸。”他没有说“愿意”,但他的眼神,他的语气,他那个郑重的点头,都已给出了超越语言的答案。这不是对那个虚无的“九妹”的承诺,这是对眼前之人的誓言。祝英台泪如雨下,却是欢喜的泪水。她以为他懂了她的暗示,接受了她的安排。“好!好!梁兄,你且记住今日之言!七尺红绳,难系双飞翼;一点灵犀,早通三生石。待我归家后,你便依约前来提亲!切记,切记!”“我记下了。”梁山伯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待贤弟归家,山伯……定当前往。”两人站在寒冷的溪边,河灯早已消失在黑暗的尽头。四周万籁俱寂,只有风声呜咽。他们之间,那层窗户纸似乎被捅破了一个角,透进了些许光亮,却也让现实的寒风更加凛冽地吹了进来。一个以为对方明白了自己的身份与心意,开始期盼着未来。一个则彻底明白了对方的身份与心意,却更深地陷入了现实与礼法的绝望挣扎。希望与悲剧的种子,在这一刻,同时生根发芽。命运的齿轮,开始向着那个无法挽回的终点,缓缓转动。
离别的日子,终究还是到了。春回大地,尼山书院外的桃花,又到了灼灼盛开的时节,与三年前他们初遇时一般无二。但人的心境,却已迥然不同。祝英台家中来了急信,言道父亲病重(后来才知,这或许是催促她返家完成婚约的借口),令她速归。消息传来,梁山伯手中的书卷“啪”地落地,他怔怔地望着窗外那株桃树,良久无言。离别前一晚,两人在小小的斋舍里对坐,一灯如豆,却照不亮彼此心头的阴霾。三年的点点滴滴,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此刻却都化作了无声的窒息感。“贤弟……此行,多多保重。”梁山伯的声音干涩,他试图整理祝英台的行装,手指却有些不听使唤的微颤。“梁兄也是。”祝英台低着头,努力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滑落,“待家父病愈……我……我们总会再见的。”这话,她说得毫无底气。梁山伯抬起头,深深地望着她,那目光像是要将她的模样刻进骨血里。“贤弟那日所言……关于令妹九妹之事,可还作数?”祝英台心中一震,猛地抬头,对上他那双盛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有期待,有恐惧,更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绝望的深情。她用力点头,语气斩钉截铁:“作数!自然作数!梁兄,你我一诺千金!你只需记得,归家之后,速速遣媒人前来我家提亲,切莫……切莫迟延!”她特意加重了“速速”和“切莫迟延”几个字,心中的焦虑几乎要满溢出来。她隐约知道,家中的那门马家亲事,已是箭在弦上。“我记下了。”梁山伯郑重承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待贤弟走后,我向夫子辞行,便即刻动身前往你家。绝不会迟。”这一夜,两人几乎未曾合眼。窗外月光清冷,映照着室内两个无眠的少年,和他们之间那汹涌却无法言说的情潮。翌日清晨,祝英台拜别夫子与众同窗。马文才也在一旁,他看向祝英台的眼神,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得意,而瞥向梁山伯时,则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挑衅。梁山伯只是紧抿着唇,默默帮祝英台将最后的行李搬上马车。“梁兄,请留步吧。”到了书院门口,祝英台福身行礼,依足了礼数。“无妨,”梁山伯摇摇头,语气温和却坚定,“我再送贤弟一程。”这一送,便送了整整十八里。祝家华丽的马车在前面缓缓而行,梁山伯骑着借来的一匹瘦马,跟在车旁。祝英台不时掀开车帘,与并辔而行的梁山伯说话。每到一个路口,每经过一座凉亭,她都说:“梁兄,请回吧,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而梁山伯总是答:“再送一程,前面景致更好。”这十八里路,对祝英台而言,是一场漫长而焦急的暗示游戏。她几乎用尽了所有能想到的比喻,试图点醒身边这个她以为尚未完全明白、只是恪守承诺的“憨厚”兄长。路过一口池塘,看见一对鸳鸯在水中嬉戏,祝英台便道:“梁兄你看,那池中鸳鸯,一雌一雄,相依相随,好比你我兄弟,情谊深长。若是拆散,该何等凄凉?”梁山伯望着那对鸳鸯,眼神一黯,低声道:“是啊,若是拆散,定然凄凉。” 他听懂了那“雌雄”与“兄弟”的对比,心中痛楚,却只能装作不解风情。行至一片庄稼地,农夫正在赶着公牛耕地。祝英台又道:“梁兄,你看那牛,为何总是落后半步?好比那呆头鹅,不解风情,空负了眼前大好春光。”梁山伯苦笑,他何尝不知自己在她眼中如同那“呆头鹅”?他接口道:“牛性憨直,只知埋头苦干,或许……它心中亦有苦衷,不敢逾越半步。” 这话已是带了双关,暗示自己因门第礼法而生的怯懦。祝英台只当他仍在犯傻,心中更急。见到一口古井,二人下马歇息,俯身井口,水中倒影成双。祝英台指着井中影道:“梁兄,你看这一男一女,井中照影,好似夫妻双双同照影,何等般配!”这话已近乎露骨。梁山伯看着井中那双清晰的倒影,一个青衫磊落,一个“男装”清秀,那分明就是他与他的“贤弟”。他心中巨震,几乎要脱口问出:“贤弟,你究竟是谁?” 但话到嘴边,又强行咽下,化作一声叹息:“只可惜,水中月,镜中花,终究是幻影。” 他怕一旦挑明,连这最后相伴的一程,都会成为泡影。祝英台见他如此,气得跺脚,嗔道:“梁兄你……你好不晓事!” 眼泪已在眼眶中打转。一路行来,过独木桥,她暗示“牛郎织女渡鹊桥”;见观音堂,她暗示“你我何不拜堂”;看到樵夫砍柴,她甚至唱起了哀婉的山歌,歌词里满是女子对情郎的思念与期盼……每一次暗示,都像一根针,扎在梁山伯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他不是不懂,他懂,他比谁都懂!正因为他懂,所以才更痛。他看着她因焦急而泛红的脸颊,听着她带着哭腔的嗔怪,心中那份爱恋与绝望交织的情感,几乎要将他撕裂。他只能一次次地用模糊的、看似不解风情的话语回应,将那份惊涛骇浪般的情感,死死压在心湖之底。终于,到了最后一座长亭。亭外柳丝如烟,正是折柳送别之时。“梁兄,到此为止了。”祝英台站在亭中,泪光盈盈,再也抑制不住,“你……你一定要记得我的话!速遣媒人,来我家提亲!我……我家九妹,她在等你!” 她将“九妹”二字,咬得极重。梁山伯望着她,这个在他生命中照亮了三年光阴的人,此刻就要离去。他知道,这一别,或许就是永诀。所有的克制,所有的隐忍,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上前一步,紧紧抓住祝英台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微微吃痛。“英台!” 他脱口而出,不再是“贤弟”,而是那个在他心中呼唤了千万遍的名字!祝英台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我……我都知道!”梁山伯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悲恸与深情,“我知道你是谁!我知道没有九妹!我知道……我知道一切!”祝英台的眼泪瞬间决堤,原来……原来他早就知道!原来这一路上的“不懂”,全是装出来的!是了,她的梁兄,如此聪慧,怎会不懂?“山伯……哥哥……”她哽咽着,再也顾不得什么礼法规矩,反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这是三年来,第一次,她以真实的情感,呼唤他的名字。“英台,等我。”梁山伯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誓言,“等我回去禀明母亲,便立刻去你家提亲!无论……无论前方是何等艰难,我梁山伯,绝不负你!”“我等你!我一定等你!”祝英台泣不成声,“山伯哥哥,你切莫……切莫来迟啊!”车夫已在亭外催促。分离的时刻,终究到了。梁山伯松开手,从怀中取出那方她曾为他绣过一方竹石、却被他珍藏至今的旧手帕,塞入她的手中。然后,他猛地转身,不敢再看,怕多看一眼,自己便会崩溃,会不顾一切地将她带走。祝英台一步一回头,泪眼模糊地看着那个站在长亭口、青衫被风吹得鼓荡的孤单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柳烟深处。她紧紧攥着那方还带着他体温的手帕,如同攥着唯一的希望,登上了马车。马车辘辚起动,向着与她心之所向完全相反的方向驶去。而梁山伯,在原地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脸上早已一片冰凉的湿意。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英台……我怎会不懂?我只是……怕失去这最后送你一程的资格啊。”十八里长亭路,洒下的不是兄弟别离泪,而是一对恋人无法言明、却早已心魂相许的泣血深情。然而,命运的枷锁,真的能因这深情而打破吗?希望的微光,在沉重的现实面前,又能持续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