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七,午后。
阳光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着晒谷场的黄土。
高音喇叭突然响起——
"紧急通知:知青林知夏,屡犯作风错误,屡教不改,即日起开除返京,押送海口,明日晨船离岛!"
声音在椰林间回荡,像提前埋好的炸点,一字一声雷。
仓库门口,林知夏被两名战士"押"出来,双臂反剪,脸上却带着不合时宜的平静。
她低头,看似沮丧,实际却在数脚步——
一步、两步、三步……
第七步,她"脚下一绊",身体前倾,
藏在掌心的纸团顺势滚进路边野草——
那是给沈卫国的暗号:
"Δ已动,相机就位,初一零点,归巢。"
吉普车停在村口。
沈卫国一身常服,肩章卸去,只剩领章一星,
表情冷硬得像块生铁。
他亲手给林知夏扣上铜质手铐,
却在合拢的一瞬,借车身遮挡,
把那只刻字的指北针滑进她袖口。
"路上别弄丢。"他声音低哑,
"到了北边,记得报平安。"
林知夏抬眼,眸光微闪——
这是暗语:指北针里有监听器,
也是信号发射器,
百公里内,电台能捕捉脉冲。
她轻轻点头,唇角几不可见地弯了一下:
"放心,我识路。"
车队驶向海口,一前一后两辆军车,
中间是押送"问题知青"的吉普。
车窗摇下,林知夏头发凌乱,
被阳光照出惨白的脸——
妆是沈卫国亲手化的,
灶灰加盐水,涂得均匀又憔悴。
沿途三处哨卡,每处都停车检查,
战士翻行李,把衣物、相机、钢笔刀全数没收,
却"疏忽"地遗漏那只指北针——
藏在裤腰夹层,
针尖贴着皮肤,像一颗不肯熄灭的火星。
最后一处哨卡,检查员是阿石。
他弯腰,对着车窗吐出一口槟榔渣,
声音压得极低:"一路顺风,别再回来。"
林知夏抬眼,眸底一片死灰,
却在阿石转身的瞬间,
捕捉到他后腰带凸起的硬块——
枪套,或者,折叠电键。
鱼,已嗅到饵。
傍晚,车队抵达秀英码头。
海面黑得像一块生铁,
远处航标灯一闪一灭,
像谁在眨眼。
林知夏被关进港口民兵值班室,
铁门上锁,窗外是拍岸浪。
她靠墙坐下,取下指北针,
轻轻旋开后盖——
微型耳麦弹出,
频道预设7780千赫。
耳机里传来细碎的电流声,
随即是一句低哑的男声:
"夜莺,巢已暖,归否?"
林知夏心跳骤快——
这是敌特呼叫!
她捏住喉部变声贴片,
用近乎气音的海南话回复:
"归巢,风向正北,潮声003。"
对方明显兴奋,信号里带着笑意:
"零点,老地方,接应你。"
耳机归于静默,
林知夏却抬眼,看向窗外——
黑暗里,一盏红色手电闪了三下,
三短三长三短:SOS。
那是沈卫国在告诉她:
"我已到位,监听完成。"
戏,正式开场。
子时十一点四十五分,
值班室后门突然起火——
煤油灯打翻,棉布引燃,
火光冲天。
混乱中,林知夏"砸窗"逃出,
一路穿过货场,
身后是"噼里啪啦"的爆裂声,
像提前庆祝的鞭炮。
她按指北针指引,
奔向码头突出部——
一座废弃灯塔,
塔身斑驳,塔顶缺了玻璃,
像被岁月掰断的獠牙。
灯塔下,一艘黑漆漆的橡皮艇静静漂浮,
艇首站着王秋红,
一身黑色潜水衣,
手里举着微型冲锋枪,
耳侧"Δ"形铜坠在火光里闪亮。
"林知夏,"她笑意阴冷,
"上了船,你就是自由中国之声的功臣!"
林知夏喘着粗气,踉跄一步:"胶卷……在我怀里,原件。"
王秋红眼神一亮,伸手:"给我!"
就在这一瞬,灯塔上层突然闪出一束红光——
信号弹!
"轰——"
红色火球在空中炸开,
照得海面一片血红。
王秋红猛地抬头,脸色骤变:"有埋伏!"
她抬枪就要射杀林知夏,
却听"砰"一声脆响,
子弹擦着她手腕飞过,
冲锋枪"扑通"落水。
沈卫国端着狙击步枪,
从灯塔二层探身,
声音裹着海风砸下来:
"放下武器,举手投降!"
几乎同一时间,
四周海面亮起无数雪白的探照灯——
隐蔽在红树林外的两艘武装快艇猛然启动,
机枪口指向灯塔。
陆上,一个排的战士呈散兵线扑来,
56冲、班用机枪、40火,
织出密不透风的火网。
王秋红见退路被断,
反手拔出信号枪,
朝天空打出一发绿色伞花——
这是"Δ"最后的求救信号。
然而,信号弹刚升空,
便被第二颗子弹击碎,
火星四散,像一场夭折的焰火。
沈卫国从灯塔跳下,
落在橡皮艇尾,
艇身剧烈摇晃,
王秋红踉跄跌倒,
被战士反剪双手按倒。
林知夏冲上去,把相机高举:
"证据在此,原件无损!"
闪光灯"啪"地亮起,
为王秋红的惊愕面孔
留下最后一张底片。
战斗三分钟结束,
三名敌特被俘,两名落水,
橡皮艇被拖回码头。
王秋红被押上军车时,
突然回头,冲林知夏嘶吼:
"你以为赢了?‘Δ’不会死!"
林知夏却笑了,
从口袋里掏出那只指北针,
轻轻抛给沈卫国。
"归位。"她说。
沈卫国旋开指北针后盖,
取出微型磁带——
方才所有对话、信号、
甚至王秋红那句"Δ不会死",
都被完整录下。
他抬手,为她整理鬓边散乱的碎发,
声音低却笃定:
"Δ不会死,
但今晚,
它起码被拔掉一颗毒牙。"
凌晨一点,
废弃灯塔顶层。
海风卷着硝烟,
吹得两人衣角猎猎作响。
沈卫国点燃一支信号棒,
鲜红火焰映在他脸上,
像给轮廓镀了一层暖铜。
他把信号棒递给林知夏:
"功臣,点塔。"
林知夏接过,
扬手抛出,
火弧划破夜空,
落在塔顶破玻璃外,
"噼啪"炸开一串小火星。
远远望去,
像一盏迟到的灯笼,
挂在南海之巅。
两人并肩,
俯视脚下漆黑的海,
那里,潮声正慢慢退去,
露出大片干净的沙滩。
沈卫国侧头,
看她被火光照亮的侧脸,
轻声道:
"零点已过,
归巢成功,
下一步?"
林知夏抬眼,
眸中映着火星,
也映着他:
"下一步——
让剩下的毒牙,
一颗颗松脱。"
信号棒燃尽,
最后一粒火星
在风中升起,
像一颗极小的星,
短暂,
却足以照亮
他们并肩而立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