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学校,建在城西那片半山坡上,是上世纪八十年代遗留下来的老校区。围墙的墙皮常年泛着一种沉闷的青灰色,雨水冲刷留下的蜿蜒污迹,像极了久病之人脸上纵横的泪痕与愁容。校园里的树木都长得格外高大茂密,枝桠虬结,即使在白天,也投下大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将本就老旧的建筑笼罩在一片阴翳里。
老生之间,一直口耳相传着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这所学校,当年就是建在一片乱葬岗之上的。
谁也说不清这传言究竟始于哪一届,只知道每一年新生入学,总会有那么几个人,在夜深人静时听到些不该有的动静——空洞而规律的脚步声,仿佛有人在悠长的走廊里来回踱步;隐隐约约、若有似无的女人哭泣声,顺着墙壁或者通风管道钻进耳朵;还有那“咚……咚……”的敲墙声,不疾不徐,像是某种固执的呼唤,又像是绝望的叩问。尤其是我们住的这栋老宿舍楼,五层的砖混结构,墙面斑驳,走廊长得望不见头,光线昏暗,像一条通往未知深渊的死胡同。声控灯脾气极坏,拍手、跺脚,常常毫无反应,任由黑暗吞噬一切。
而这栋楼里,最邪门的,公认是我们寝室。405室。它正正地对着后山那片无人打理的荒地。更准确地说,是我那张床铺的下铺,窗户望出去,视线毫无阻碍地,就能落在荒草丛中那座孤零零的坟茔上。
那坟,早已没了形状,半塌着,更像一个被岁月遗忘的土坑,里面长满了纠缠不清的荆棘和野草。关于它的来历,流传最广的说法是,很多年前,这里埋了个疯女人。她总是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无论寒暑,总在附近的山道上游荡,眼神空洞,嘴里念念有词。后来,一个寒冷的冬夜,她病死在路上,被人发现时,身体都已经僵了。村里几个好心的人就给买来一副棺材,简单挖个坑,就把她埋在了那里。从此,那座孤坟,就成了我们宿舍楼视野里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
对于学长们说的这些,我不在意。我的世界里只有严谨的逻辑、冰冷的代码和运行稳定的系统。我相信科学能解释一切,所谓的鬼神,不过是心理作用或者巧合下的臆想。对于宿舍的传言,我一向嗤之以鼻,甚至觉得那些绘声绘色的描述,带着一种幼稚的可笑。
去年期末,为了专心备考,我申请了留校。原本喧闹的四人寝室,最终只剩下我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骤然安静下来,反而让人有些不习惯。
十二月底的天气,冷得彻骨。呼吸间带出的白气,瞬间就能在空气中凝结成霜。考完最后一门,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寝室,室友们早已收拾行李回家,房间里只剩下我那张床铺还有生活的痕迹。胡乱收拾完散落在桌上的书本,洗漱完毕,我爬上床,靠在床头刷了会儿手机,不到十一点半,便关了灯,准备睡觉。窗外的世界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偶尔掠过,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一阵细微的声响吵醒。
起初是“咔哒、咔哒”的声音,很轻,像是有人在外面小心翼翼地推着房门。我迷迷糊糊地想,大概是风吧,这老楼的门窗都有些松动,刮风时有点响动也正常。我翻了个身,面朝墙壁,试图忽略这干扰。
可那声音并没有停止,反而变得清晰起来。不仅仅是门,连阳台的纱窗也开始发出“窸窣”的摩擦声,仿佛有人正用指甲轻轻地刮着纱网。紧接着,阳台那扇老旧的木门也传来了“吱呀”的轻响,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推开一条缝隙。更令人心悸的是,走廊尽头那扇沉重的安全防火门,也加入了这诡异的合奏,发出“哐……哐……”的、有节奏的晃动声。这声音由远及近,一层层,一扇扇,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楼外而来,不紧不慢,却目标明确地,朝着我所在的这间寝室逼近。
我猛地从睡意中惊醒,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进一点微弱的天光。我下意识地看向窗户,看向那座孤坟的方向——那里,似乎有一团比夜色更浓的灰雾在缓缓涌动,隐约勾勒出一个人形的轮廓,晃动着,扭曲着。
“谁?谁在外面?”我鼓起勇气,朝着门口的方向低喝了一声。
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异常突兀。然而,就在我出声的瞬间,所有的响动——推门声、刮纱窗声、门轴转动声、安全门的撞击声——全都戛然而止。
世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我长长地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看来真是自己吓自己,可能就是风太大了。我重新躺好,闭上眼睛,试图再次入睡。
然而,就在我眼皮即将合拢的刹那——
“吱呀……”
一声清晰的、拖长的声音,从我书桌的方向传来。
我浑身一僵,猛地睁开眼,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借着窗外那点微光,我清晰地看到,书桌旁边那把原本好好塞在桌子底下的木质靠背椅,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从桌子下面拖拽出来。那动作,像极了一个人正悠闲地坐下,然后双脚蹬地,让椅子带着他,朝着我的床铺方向滑行。
“吱呀……吱呀……”
椅子移动的声音未落,书桌也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它也被那股看不见的力量推动着,摩擦着水泥地面,朝着床边靠拢。不仅仅是书桌和椅子,房间里其他几件零散的家具,似乎都在被挪动,它们以一种看似杂乱,却又隐隐透着某种规律的方式,被摆放着,仿佛……仿佛要在我床边围成一圈。
我睡在上铺,此刻只能死死地用被子裹住自己,浑身冰凉,只露出一双因为极度恐惧而睁得滚圆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下方。下铺是空着的,只有光秃秃的床板。
几秒钟死一般的寂静后。
“咚。”
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有一定重量的东西,轻轻地、却又实实在在地,落在了下铺的床板上。
我的呼吸瞬间屏住。
紧接着,一种细微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响起。那声音,像极了干燥的手指在粗糙的床单布料上反复摩擦、爬搔。
我死死地盯着下铺的床沿,眼睛一眨不敢眨。
突然——
一只的手,从床沿下方,缓缓地、慢慢地伸了上来。那只手非常瘦,几乎是皮包着骨头,肤色是一种不正常的、泛着死气的青白色,指关节异常粗大凸出。最让人不适的是那指甲,又长又黑,里面似乎嵌满了污垢,弯曲得像鸟爪。
它搭在了床板的边缘,五指微微弯曲,扣住了木板。
然后,是另一只同样枯瘦、指节发青的手,也搭了上来。
紧接着,一个低垂着的、披散着湿漉漉头发的头颅,和一边瘦削的肩膀,开始从床下的阴影里,一点一点地往上攀升。她的动作非常僵硬,每一个关节的活动都伴随着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咔哒”声,就像一个生了锈的、被强行扯动的提线木偶。
她爬得很慢,但异常执着。终于,整个“人”完全爬到了下铺的床板上。她就那样仰面躺着,姿势和我一样,面朝着上铺的床板,也就是我所在的位置。
虽然她的整张脸都被那湿透的、一绺一绺黏连在一起的黑发完全遮盖,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在“看”我。一种冰冷的、粘稠的、充满恶意的视线,穿透了头发和床板的阻隔,牢牢地锁定了我。
那覆盖在她脸上的头发,开始无声地向两边缓缓滑开,如同舞台的幕布被徐徐拉开,露出了后面的“真相”。
那根本不能称之为一张脸。整张面皮,暴露在空气中的是暗红色、青紫色交织的肌肉纤维和扭曲虬结的血管。眼眶深陷,里面没有眼珠,只有两颗干瘪、萎缩、如同腐烂葡萄干一样的球体,勉强挂在空洞的眼窝边缘,似乎随时会掉落。她的嘴巴一直裂到了耳根,形成一个巨大而诡异的笑容,嘴唇的部位早已消失,露出两排完全乌黑的牙齿,一条细长暗红的舌头,像蛇一样,在黑色的齿列间缓慢地、无声地游动、探索。
她“仰视”着我,那没有嘴唇包裹的、裂开的嘴角,肌肉微微抽动,拉扯出一个更加令人胆寒的弧度,像是在笑。
然后,一个声音,不是从喉咙,更像是直接从那些暴露的肌肉和血管里振动、挤压出来的,断断续续,带着强烈的摩擦感和非人的腔调,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
“你……能看见我?”
“……多久了?”
“……为什么……不下来……睡?”
她一边发出这令人毛骨悚然的质问,一边缓缓地抬起了那只枯瘦得如同鸡爪的手。手臂僵硬地抬起,青黑色的指甲直直地指向我,朝着我所在的床沿,一点一点地伸了过来。目标,似乎是我的脚踝。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科学信仰和逻辑思维在这一刻彻底崩塌。我想跳下床逃跑,可是房门在她的身后,想要出去,必须从她“身上”跨过去。我想大声呼救,可整栋楼只有我一个人,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极度的恐惧像冰水一样浸透了我的四肢百骸,让我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失去了。
那只手,越来越近,指甲几乎要触碰到上铺床板的边缘。
就在那乌黑的指尖即将碰触到的瞬间——
“叮铃铃——!!!”
一阵尖锐、急促、毫无预兆的电子铃声,如同惊雷般在我床头炸响!
是我考前为了提醒自己半夜起来喝水设定的手机闹钟。
那女人伸向我的手猛地一滞,僵硬地停在了半空中。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那颗没有面皮的头颅转向了闹钟声音的来源——我床头那只正在疯狂闪烁和震动的手机。她那两颗干瘪挂在眼眶外的眼球,极其细微地转动了一下,似乎被那突如其来的声音和光亮所吸引,牢牢地“锁定”了那一点微弱的光源。
就是现在!
求生的本能如同电流般击穿了我僵直的身体。我几乎是凭借着一股蛮力,猛地从床铺里弹起,也顾不上高低,手忙脚乱地就从将近两米高的上铺直接翻了下去!
“砰!”身体重重地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左脚脚踝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肯定是崴了。但我根本顾不上这些,连滚带爬地,手脚并用地扑向寝室门口,颤抖的手摸索着拧开门锁,一把拉开房门,像一颗出膛的炮弹般冲进了漆黑一片的走廊。
我不敢回头,拼命地奔跑,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激起巨大的回响,仿佛有无数个我在同时奔跑。我一口气冲下五层楼梯,撞开宿舍楼的大门,一路狂奔,直到看见校门口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那刺眼而温暖的灯光,才如同虚脱一般,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
后来被闻讯赶来的学校保安找到时,我的脸色依旧惨白如纸。他们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语无伦次,只能反复说“有人进我寝室”、“在我床底下”。他们带着我回去检查,寝室的门锁完好无损,窗户也紧闭着,里面的桌椅摆放……似乎和我睡前并没有什么两样。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眼神里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结论,客气而委婉地告诉我,可能是期末备考压力太大,出现了幻觉,建议我好好休息。
我哪里还敢回那间寝室?当天晚上,我在学校外面的网吧熬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第二天一早,我就找到了宿管中心,态度坚决地要求换房间,甚至愿意支付额外的费用。宿管老师看我状态确实不对,也没有多问,很快给我安排到了另一栋宿舍楼的一个空房间。
事情似乎就这样过去了。但那个夜晚的景象,那个没有脸的女人,她冰冷的声音和那只伸向我的手,如同梦魇般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无法磨灭。
过了一段时间,等我心情稍微平复后,我鼓起勇气,找到了学校里一位据说待了十几年的老保安,买了包烟给他,旁敲侧击地问起我们那栋楼,特别是405寝室对着的后山那座孤坟的事情。
老保安接过烟,浑浊的眼睛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压低了声音,用一种近乎耳语的音量说道:“你小子……之前是住405上铺的吧?”
我心中一惊,点了点头。
他叹了口气,眼神里透着一丝复杂:“那间是咱们这儿有名的‘对床房’,就是床铺正正对着后面那座孤坟的寝室。那坟啊……唉,去年学校基建科修整后山的排水沟,觉得那坟碍事,就给迁走了。”
“迁走了?”我愣了一下,这我倒没听说过。
“嗯,迁走了。”老保安吐出一口烟圈,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显得有些模糊,“可是,打开棺材的时候,把当时施工的人都吓坏了。那棺木的内壁,两边啊,全是密密麻麻的抓痕!一道叠着一道,木头都被抠得烂糟糟的,里面还嵌着不少碎掉的指甲片,又长又黑。最瘆人的是,棺盖内侧和那些抓痕里,还有一些早就发黑干涸的血迹……后来有人推测啊,那女人,当年可能根本就不是直接病死的。她估计是生了重病,昏死过去了,被人误以为断了气,就给活生生地埋了进去。”
我听得后背发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森然的意味:“她在棺材里醒过来了,你明白吗?在那种绝望的黑暗和窒息里醒过来了。她想从土里爬出来,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在棺材里用指甲拼命地抠着棺盖,一直往上抓,往上爬……直到力气耗尽,活活闷死在了里面。”
“她死前最后一个念头,就是‘往上’,爬到上面去,离开那个活棺材。所以……她的魂儿带着一股冲天怨气,恨啊,恨所有睡在‘上面’的人。她觉得是上面的人压住了她,不让她出来。她要你下来,睡到下铺去,尝尝被人钉在下面,永远爬不上去,永远窒息绝望的滋味。”老保安的目光锐利地看着我,“你睡在上铺,在她看来,你就是她的‘新棺盖’。”
我浑身冰冷,如坠冰窟,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那一刻,我终于彻底明白了。
她并不是单纯地想要我的命。她是想让我“换位置”,让我从上铺,变成下铺的“她”。她那句“为什么不下来看我”,不是询问,是饱含血泪的质问和控诉!那晚桌椅的移动,是她在我床边“布置”她的墓室;床下传来的爬行声,是她正在“归位”;那只伸向我的手,是她对我发出的、通往地狱的“邀请”……
我侥幸逃过了那一晚。但我知道,她还在那里。
后来,我断断续续地从一些学弟那里听说,405那间寝室,再也没人敢住进去了。宿管中心干脆贴了封条。可总有夜里路过的学生信誓旦旦地说,还能隐约听到从那扇紧锁的门后,传来“吱呀……吱呀……”的椅子移动声,以及那种细微的、持续的、“沙……沙……”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床板下、在地板上,不停爬行的声音。
那声音,或许会一直在那栋老楼里,回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