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听过最邪门的事,是发小阿强讲的他爸亲身经历。那晚我们几个朋友在他家老院子喝酒,几杯下肚,话题就拐到了那些科学解释不了的事儿上。阿强闷了一口酒,眼神在昏黄的灯泡下显得有些幽深,他压低声音说:“我跟你们讲个真事,是我爸九三年冬天遇到的,他那年差点就回不来了。”
以下,就是阿强以第一人称讲述的他父亲的故事,我尽力原汁原味地还原:
(以下为阿强第一人称叙述)
那是我爸亲口跟我说的,一九九三年,冬天,冷得邪乎。
我爸那时候在城里干装潢,一手木工活儿出了名的细,人也实在,所以活儿接不断。那阵子他接了个大单,在城西那片新盖的百货大楼做吊顶,工期紧,天天都得干到夜里十点多才能收工。工地偏,那时候也没通宵的公交,我爸就靠那辆老掉牙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每天沿着城郊那条荒路蹬回家。
那条路,我后来白天走过几次,都觉得瘆得慌。两边是望不到头的荒地,冬天草全枯了,黄焦焦一片,风一吹,枯草伏低爬高,发出沙沙的响声,我爸说,那声音像是有无数只鬼手在草根底下挠。路中间,横着道早就废弃的铁轨,锈迹斑斑,枕木都烂了。夜里骑车过去,车轱辘压上铁轨,“咯噔——咯噔——”,声音在空旷的野地里传得老远,一声声,一下下,不像是压铁轨,倒像是有什么东西,不紧不慢地跟在你车后头,用根棍子一下下敲着车后架,催着你快走,又或者,是等着你回头。
那天,我爸收工比平时还晚点,估摸到家得十一点往后了。天阴沉的厉害,黑得像泼了墨,别说星星,连点月光都没有。风跟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我爸把旧棉袄裹了又裹,缩着脖子,埋着头,铆足了劲儿蹬车,只想快点到家,钻进热被窝。
心里急着回家,但那路况实在不敢骑太快,坑坑洼洼的。眼看快到我们村口了,借着自行车那盏昏黄微弱,时不时还接触不良闪几下的小灯,他看见——对面路边,模模糊糊蹲着个人影。
是个女人。穿着件灰扑扑、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厚布棉袄,头发乱糟糟地披散着,脸深深埋在膝盖里,看不见模样。她肩膀一耸一耸的,正在哭。那哭声顺着风飘过来,不高,不是嚎啕大哭,就是那种压抑着的,“呜呜咽咽”的声音,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像寒冬腊月里冷风钻进破墙缝隙发出的呜鸣,听得人从心底里往外冒寒气。
我爸心里当时就“咯噔”一下。他后来说,第一个念头是:这大半夜的,天寒地冻,一个年轻女人(看身形像)独自蹲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地里哭,别是出了什么大事?被人欺负了?还是家里遇上难处了?
他本能地想骑过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荒郊野岭的,谁知道是咋回事。可车轮子越蹬越慢,那哭声像带着钩子,一下下挠着他的心。他是个热心肠,看不得人落难,平时街坊邻居有点啥事都愿意搭把手。这……万一真需要帮忙呢?就这么走了,良心过不去。
车轮终于还是停了下来。他单脚支地,把自行车靠在路边,心里还给自己打气:就问一句,问问咋回事,能帮就帮,不能帮再说。
他后来无数次后悔,跟我念叨:“就那一念之差,就那一点多余的善心,差点把命都交代在那儿。有些闲事,真不是你能管的。”
他朝那女人走过去,离着两三步远蹲下身,尽量把声音放得轻缓,怕吓着她:“大姐,你这大半夜的,蹲这儿哭啥呢?出啥事了?跟大哥说说,是不是谁欺负你了?有啥过不去的坎儿,说出来,兴许我能帮你想想法子?”
他这话问出去,那女人的哭声,戛然而止。
不是慢慢停下的,是像被人掐住了脖子,猛地一下就没了。
四周瞬间陷入一种死寂。
刚才还在呼啸的风,停了。远处村子里隐约传来的狗叫声,没了。连枯草摩擦的声音都消失了。整个世界,仿佛被扣进了一个巨大的、密不透风的玻璃罩子里,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声,还有心脏一下下撞击胸腔的闷响。
我爸等了几秒钟,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他咽了口唾沫,喉咙发干,又试探着问了一句:“大姐?你……你说话啊?你到底咋了?”
那女人,终于有了动作。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当我爸看清那张脸时,他感觉自己的脑子“轰”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连恐惧都忘了,只剩下一种纯粹的、生理性的剧烈不适和灵魂出窍般的惊骇。
那张脸,白得像浸过水的石灰,没有丝毫血色,也没有任何皱纹或毛孔,仿佛戴着一张打磨过的陶瓷面具。但泛着幽绿荧光,脸颊凹陷,颧骨高耸如刃。双眼空洞无物,眼眶周围萦绕着丝丝缕缕的暗红血雾。嘴唇干裂乌紫,咧开时露出满口尖利獠牙,滴着腥臭黏液。
她歪盯着我爸看,没有说话,,但我爸的脑子里却清晰地响起了一个缓缓的的女声,像是在他脑子里直接说话:“……好冷……好痛……帮帮我……”
我爸当时魂都飞了,求生本能让他转身就想跑,可两条腿像是煮软了的面条,根本不听使唤,脚下一软,“噗通”一声就摔倒在地,手肘和膝盖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钻心地疼。
就在他倒地的一瞬间,那个“女人”动了!速度快得超出常理,像一道灰色的影子,猛地就扑到了他身上!一双枯瘦如柴、却蕴含着难以想象巨力的手,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那指甲乌黑尖长,像鹰爪,瞬间就刺破了他颈部的皮肤,嵌进了肉里,温热的血立刻涌了出来。
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我爸拼命挣扎,双手去掰那掐着他脖子的手,那手却纹丝不动,冰冷坚硬得像铁铸的一样。他双脚乱蹬,踢起地上的尘土。眼前开始发黑,耳朵里全是血液奔流的轰鸣声,胸口憋得像要炸开。他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一点点被抽离,手指尖开始发麻、发冷。
完了……今天要死在这儿了……这是他脑子里最后闪过的念头,充满了绝望和不甘。
就在他眼皮沉重得快要阖上,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最后一刹那——
“啪!”
一声沉闷的、结实的响声,像是木棍狠狠砸在了一块朽烂的木头上。
掐在他脖子上的那股恐怖力量猛地一松!
那“女人”的头被打得偏向一边。
我爸像离水的鱼一样,瘫软在地,张大嘴巴,贪婪而又痛苦地大口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呛得连连咳嗽,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他勉强抬起头,看向救命的方向——
是我们村的老李头。五十多岁的光棍,平时独来独往,就养了条大黄狗作伴,人不爱说话,但心地不坏。他手里拎着一根挑东西用的扁担,正横身挡在我爸和那“女人”之间,他那条大黄狗没见踪影,估计是走散了。老李头脸色也有些发白,但眼神却瞪得溜圆,冲着那“女人”吼道:“你干啥呢?!光天化日……哦不,深更半夜的,在这掐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那“女人”被扁担打了一下,似乎被激怒了。她缓缓地,用一种极其僵硬的、像是关节生锈的姿势,转过头,看向了老李头。
老李头大概之前没看清她的正脸,此刻他手里那个老旧铁皮手电筒的光柱,直直地照在了那张无法形容的脸上。
光线下,那张怪脸,仿佛被光惊扰。那双空洞的眼窟窿里,似乎有冰冷的寒意在凝聚。她没有看老李头,而是缓缓转向了我爸的方向,
老李头吓得往后踉跄了一步,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棉衣。但他想起自己早逝的爹以前说过的话:“夜里走道,要是撞见不干净的东西,别露怯,你越怕,它越嘚瑟,越缠着你不放!你得拿出狠劲,比它更横!鬼也怕恶人!”
他把心一横,牙关紧咬,再次抡起手里的扁担,用尽全身力气,照着那“女人”肩头又是一棍子砸下去:“滚!什么鬼东西!再不滚,老子砸烂你!”
“砰!”
这一下,感觉比刚才更实在。扁担砸上去,发出的却是“噗”的一声闷响,完全不像是打在骨肉上,倒像是打在了一团潮湿的、冰冷的棉絮上,声音沉闷而吸收。
那“女人”挨了这一下,身体猛地一晃,但没有倒下,反而开始了更诡异的变化。她的身体,从被击中的地方开始,像烟雾一样变得稀薄、透明,边缘处开始消散,化作一缕缕灰黑色的、带着刺骨寒意的气息。那件灰布棉袄也仿佛失去了支撑,软塌下去。就在她彻底消散前的那一瞬间,那张光滑的怪脸上,两个空洞的眼窟窿和歪斜的嘴同时扩张,虽然没有声音,但一股更加尖锐、更加冰冷的怨念如同冲击波一样扩散开来,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结了。
然后,那团尚未完全消散的灰黑气息,猛地向内收缩,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走, “嗖”地一下,速度快得肉眼几乎捕捉不到,直接钻进了旁边那道废弃铁轨的石头缝隙里,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就在它消失的同时,“呜——”,一阵夜风猛地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远处村子里,重新传来了隐约的狗吠声。那个巨大的、死寂的玻璃罩子仿佛被打碎了,世界恢复了声响。
老李头惊魂未定,喘着粗气,手里的扁担还紧紧握着。他先把我爸从地上搀扶起来,又去把倒在路边的自行车扶正。我爸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下半身更是湿冷一片,刚才极度的恐惧让他小便失禁了。
“没……没事了吧?”老李头的声音也有些发颤,他看着我爸惨白的脸和脖子上的血痕,心有余悸。
两人互相搀扶着,推着自行车,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里走。刚走没几步,老李头那条走丢的大黄狗不知从哪个草窠里钻了出来,摇着尾巴,亲热地蹭着老李头的裤腿。
我爸后来偷偷打听过,结合一些老人的模糊记忆,隐约知道,很多年前,大概就是七几年的时候,那边荒地出过一桩惨案,一个外地来的年轻女人,不知道惹了什么仇家,被人极其残忍地杀死后,就草草埋在了那片荒地附近,一直没破案。他确信,那天晚上遇到的,就是那个屈死的孤魂。她死得极惨,怨气冲天,魂魄被束缚在惨死的地方无法超生,只能靠着模仿生前的可怜相,利用活人的“善心”作为诱饵,引诱那些夜归的、心肠软的人。一旦你对她生出怜悯,开口询问,就等于是回应了她,给了她可乘之机,她就能缠上你,试图夺取你的生机,甚至你的身体,作为她存在的“容器”。
而老李头那关键时刻的两扁担,尤其是灌注了阳刚怒气的那一下,是打破了她的“魂”。那种东西,一旦显化的形态被充满阳气和不惧意志的力量打散,就无法再维持,只能遁回原形。那诡异的形体一碎,她无处依附,只能化作本源的黑气,逃回她怨念寄托之地——那条冰冷的铁轨缝隙深处。
从那以后,我爸再也不敢夜里走那条路,宁可绕远。他也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他后来跟我总结这件事时,眼神里还带着一丝后怕,语重心长地说:“小子,你记住爸这话。人活一世,与人为善,能帮人处且帮人,这是本分,没错。可你得有分寸,得看清楚,有些‘闲事’,有些‘哭声’,不是在求救,那是在‘钓鱼’。尤其是在不该你出现的时间,不该你停留的地方。你一停下,一心软,一开口……它就把你,当成它下一个要找的‘替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