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凉城的春日,在接连的事变中显得格外短暂。
白沧泽的焦烟尚未完全散尽,重建的号子声与叮当锤响便已取代了昔日的死寂。
孙瘸子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行伍,抵达盐场后,一方面组织人手妥善安置伤亡兵卒与盐户家眷,厚加抚恤,稳定人心;另一方面,则驱使着辅兵与招募来的民夫,清理废墟,伐木取石,日夜不休地重建营垒与工坊。
他深知盐场对守备府的重要性,几乎是吃住在工地上,督促极严,进度竟比林烨要求的十日之期还要快上几分。
而另一边,马贵率领的侦查小队,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悄无声息地潜入了白沧泽周边广袤而荒凉的丘陵戈壁之中。
他们追踪着那伙“马匪”撤退时留下的细微痕迹——凌乱且被刻意掩饰过的马蹄印、偶尔发现的干涸血点、乃至被遗弃的破损箭矢。
这些线索断断续续,指向了东北方向,一片名为“野狼滩”的无人区。
马贵并不急躁,他将手下精锐斥候分成数股,呈扇形散开,昼伏夜出,一边追踪,一边走访戈壁边缘零星分布的游牧帐篷和猎户。
这些生活在社会边缘的人,对官军和匪徒同样抱有戒心,但在马贵带来的盐块、粮食以及隐晦的威胁下,终究有人吐露了实情。
一名老猎户在收了马贵一袋盐后,压低声音,指着野狼滩深处:“军爷……前几日,是有一大股人马在那片废弃的烽燧台下扎过营,闹哄哄的,不像商队,也不像寻常马匪……他们里有人受伤,夜里能听到哼唧声。而且……他们好像不缺药,俺闻到了金疮药的味道,还是上好的那种……”
另一名被找到的、曾在张家牧场做过短工的牧羊人,则提供了一条更关键的线索:“……那些人马走的时候,掉了一块这个……俺看着眼熟,像是……像是张家护院头目韩彪身上挂的那块……”牧羊人战战兢兢地掏出一块半个巴掌大小、边缘被火燎过、刻着模糊兽纹的铁牌残片。
马贵接过铁牌,瞳孔骤然收缩。这兽纹,与平凉城张府护院制服上的徽记,有七八分相似!
线索渐渐收拢。马贵当机立断,亲自带领最得力的两名手下,冒着风险,趁着夜色摸近了那处废弃的烽燧台。
果然,在那里发现了大量人马驻扎过的痕迹,以及一些未来得及完全掩埋的、带有“张记药行”标记的药瓶碎片和沾染脓血的布条!
铁证!虽然仍缺乏直接指认张承宗的文书,但这些物证链条,已经足够将袭击白沧泽的“马匪”与张家紧密联系在一起!
就在马贵带着确凿证据,星夜兼程赶回平凉城的同时,城内的张承宗,正陷入一种焦躁不安的狂怒之中。
盐场遇袭的消息传来之初,他确实感到一阵病态的快意,仿佛狠狠出了一口恶气。但很快,这快意就被林烨迅速而有力的反应冲淡了。守备府不仅没有如他预想的那般陷入混乱或退缩,反而以更强的姿态展开重建,并且派出了精锐斥候追踪。
林烨与沙州商队接触频繁的消息,也如同毒刺般扎在他的心头。他动用关系试图查探双方交易内容,却被对方滴水不漏地挡了回来。一种失控的感觉,让他坐立难安。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书房内,张承宗将一套精美的茶具扫落在地,碎片和茶水四溅。“几百人,连个新建的盐场都毁不彻底!还留下了尾巴!”
管家垂首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直到张承宗发泄稍停,才小心翼翼地道:“老爷,那马贵带着人出去了好几天,恐怕……是在找证据。我们是不是……早做打算?”
“打算?做什么打算?!”张承宗眼神阴鸷,“他林烨就算查到些什么,没有朝廷旨意,他敢动我张家吗?郭谦那个老狐狸,敢动我吗?!”
话虽如此,但他心中实则已升起强烈的不安。林烨行事,常常不按常理出牌,其狠辣果决,远超寻常官员。那市口枭首的场景,至今想起仍让他心头发寒。
“不能再等了……”张承宗在满地狼藉中踱步,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必须在他查实之前,给他来个狠的!让他自顾不暇!”
他猛地停下脚步,盯着管家:“我们安插在守备府新兵里的那几颗钉子,该动一动了!让他们找机会,在军中散布更厉害的流言,就说林烨私通沙州,欲引外寇入关,割据陇西!还有,他不是看重那些泥腿子吗?去找人,在城里散布时疫又起的谣言,就说是因为林烨倒行逆施,惹得天怒人怨!”
这是更恶毒的诛心之论,意图从根本动摇林烨的统治基础。
“另外,”张承宗压低了声音,脸上掠过一丝狠厉,“去联系‘鬼见愁’西边的那股‘一阵风’,告诉他们,只要他们能劫了林烨和沙州人的第一笔交易,货物全归他们,我张家另外再奉上白银五千两!”
他这是要彻底掐断林烨刚刚看到的西行希望!
“老爷,那‘一阵风’是出了名的凶残狡诈,与他们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啊……”管家担忧道。
“管不了那么多了!”张承宗低吼道,“只要能弄垮林烨,付出什么代价都值得!快去!”
就在张家紧锣密鼓地布置着更阴险的反扑之时,马贵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守备府,将收集到的证据一一呈现在林烨面前。
——带有张家标记的药瓶碎片。
——刻有疑似张家护院徽记的铁牌残片。
——多名人证关于那股人马携带精良药物、并有疑似张家护院头目参与的证词。
——以及,指向野狼滩和那股人马最终消失在“鬼见愁”以西方向的侦查结论。
证据链清晰而完整。
林烨看着桌面上这些沾着泥土和血污的物证,脸色平静,但眼眸深处,已是杀机凛冽。
“果然是他。”林烨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书房内的温度仿佛骤然降低。
“大人,证据确凿!请下令,末将这就带兵,围了张府,拿了那张承宗老狗!”马贵单膝跪地,抱拳请命,眼中怒火燃烧。
林烨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渐沉的夕阳。霞光将天空染成一片血色。
直接动兵拿下张承宗,固然痛快。但张家在陇西经营数代,枝繁叶茂,与州郡乃至洛安朝廷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没有朝廷明旨,擅自动手,极易授人以柄,引发不可测的后果。郭谦态度暧昧,未必会全力支持。届时,若被扣上“擅杀士绅、图谋不轨”的帽子,局面将更加被动。
他需要更稳妥,也更致命的一击。
“马贵,你带来的证据,抄录一份,密封好。”林烨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坚定,“连同我们之前掌握的,关于张家贪墨修路款、勾结黑风寨的证据,一起以六百里加急,再送洛安!这一次,直接呈送……兵部尚书,兼枢密副使,杨素杨大人!”
杨素是朝中有名的实干派,与冯保并非一路,且素来与陇西本地的世家势力不甚和睦。将证据交给他,更能体现事情的“公义”性,也更容易引起朝堂重视。
“同时,将药瓶碎片和铁牌拓印,给郭代刺史送一份过去。不必多说,让他自己掂量。”这是敲山震虎,逼迫郭谦进一步表态。
“那……张承宗那边?”马贵抬头问道。
“继续严密监视张府一切动向,许进不许出!但暂时不要动他。”林烨眼中寒光一闪,“我们要等,等朝廷的旨意,也等……他自己露出更多的马脚。困兽犹斗,他绝不会坐以待毙。他动得越多,破绽就越多。”
他转过身,看着马贵:“你一路辛苦,先下去休息。接下来,还有硬仗要打。西边与沙州的交易,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末将明白!”马贵重重点头,领命而去。
书房内再次剩下林烨一人。他拿起那块冰冷的铁牌残片,指尖摩挲着上面模糊的兽纹。
张承宗已是困兽,但困兽的反扑往往最为致命。接下来的,将是意志、耐心与实力的最终较量。
风暴,正在平静的表象下加速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