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98年的夏天,热得连蝉都懒得叫。
我朋友老陈在县博物馆做文物修复,三十出头,话不多,做事踏实。他不是考古出身,但手巧,能耐得住寂寞,一把镊子能用三年不换,镊尖磨得比刀还利。
那天,所长急召他:“山上有人挖出东西,像是古墓,你跟我们去一趟。”
他们一行五人,带着洛阳铲、记录本和几把铁锹,去了城西的青崖山。那山不高,林密,常年雾气缭绕,山脚下的村子叫“坟头洼”——这名字听着就瘆人。村里老人说,山上有“睡人”,夜里能听见敲棺材的声音,谁要敢挖,就别想活着下山。
但所长不信邪。
“封建迷信!”他挥挥手,“越是这种地方,越可能有发现。”
他们在半山腰发现了一处塌陷,土色异常,洛阳铲一探,底下是青砖拱顶——**果然是墓**。
接下来半个月,他们搭了简易帐篷,白天挖掘,晚上记录。墓不大,单室,砖石结构,墓主像是明代中晚期的富户。棺材保存得奇好,漆面虽斑驳,但没腐烂,棺盖严丝合缝,像是刚封上没几年。
开棺那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老陈是主手。他戴着手套,用特制的撬棍,一点一点撬开棺盖。
“咔……咔……”
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刺耳。
棺盖掀开的瞬间,一股陈年霉味混着腐臭扑面而来。
所有人都后退一步。
棺内,躺着一具男尸。
不是白骨,也不是湿尸,而是**半干尸**——皮肤紧贴骨头,呈深褐色,像风干的腊肉,但五官尚存,头发还在,甚至能看清胡须的纹路。
最吓人的是——
他的左眼,没有闭上。
眼珠干瘪,像一颗泡烂的葡萄,灰白的膜下,瞳孔黑洞洞的,直勾勾盯着上方。
老陈手一抖,撬棍“当啷”掉进棺材。
“操!”他低骂一声,后背瞬间湿透。
所长强作镇定:“记录!记录!这是明代干尸,极其罕见!”
他们给尸体拍照、测量、编号,然后用特制的担架,连棺带尸,运回博物馆的文物修复室。
当晚,老陈值班。
他得整理今天的记录,还要给尸体做初步防腐处理。
所长让他在工作室里睡,说:“你盯着点,别让人偷了。”
工作室在博物馆后院,独立小楼,平时锁着,堆着待修的陶器、铜器。那晚,他们把棺材抬了进来,放在中央的修复台上,尸体仍躺在里面,左眼半睁,像在等人。
老陈一开始不敢看。
他低头写报告,手心冒汗。
写到十一点,实在撑不住,就在角落的行军床上躺下,拉过毯子,背对着棺材,强迫自己睡。
半夜,他醒了。
不是被吵醒,是被压醒的
他感觉胸口像被一块千斤巨石压着,动不了,喊不出,连呼吸都极其困难。
他想挣扎,可四肢像被钉在床板上。
他只能睁着眼,盯着前方的墙。
墙上有影子。
一个影子,正从修复台的方向,缓缓走来。
他认得那身形——
是那具干尸。
它穿着下葬时的深色长衫,脚上是布鞋,步伐很轻,没有声音,但每一步,都像踩在他心跳上。
它走到床边,停下。
低下头。
老陈终于看清它的脸。
那张本就干瘪的脸,此刻更加恐怖。
皮肤像被水泡过又风干,皱得不成样子,嘴角微微上扬,像在笑。
而那只未闭的左眼,此刻正死死盯着他,眼珠缓缓转动,锁住他的视线。
它开口了。
声音不是从嘴里发出的,像是从地底传来,带着腐土的腥气,每一个字都像钉子,凿进老陈的耳朵:
“我……在下面……睡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把我挖出来?”
老陈想尖叫,可喉咙像被掐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干尸缓缓抬起手,那只枯槁如柴的手,指甲乌黑,缓缓伸向他的脸。
它用指尖,轻轻划过老陈的眼皮,像是在问:
“你睡得着吗?”
然后,它转身,走回修复台,躺进棺材,盖上盖子。
整个过程,没有一点声音。
只有那股腐臭,久久不散。
老陈彻底崩溃了。
他连滚带爬冲出工作室,撞开大门,冲进院子,大喊“有鬼!有鬼!”
值班保安听见,赶来一看,什么事情也没有。
只有老陈在那里神志不清,浑身发抖,嘴里反复念叨:“它问我……为什么挖它……它没闭眼……”
他被送进医院,诊断为“急性应激反应”,住了三天院。
等他出院,所长找他谈话。
“老陈,你……是不是压力太大?那尸体……我们查了,就是普通明代干尸,没有任何异常。”
“我没胡说!”老陈红着眼,“它真的站起来了!它问我——‘为什么要把我挖出来’!”
所长叹气:“考古就是这样。我们挖的,是历史,不是活人。你得学会……和死者共处。”
老陈没再争辩。
但他再也不敢进那间工作室。
尸体被送去省里的文物研究所做进一步研究。
一个月后,研究所发来报告:
尸体为明代晚期男性,约四十岁,死因不明,但棺内发现大量水银残留,推测是用于防腐。
至于左眼未闭,可能是下葬时家人疏忽,或尸体脱水导致眼睑收缩。
报告写得科学,可老陈不信。
直到半年后,他才从一个老考古队员嘴里,听到了一段尘封的往事。
原来,那座墓,根本不是什么富户之墓。
而是明代一个“镇尸墓”。
青崖山在明代是流放之地,常有重犯被发配至此。
有个官员,姓李,因得罪权贵,被诬陷谋反,全家抄斩。
他本人被斩首,但头颅被秘密运回青崖山,与身体合葬,**只为镇住他的“怨气”**。
当地人怕他化作“厉鬼”,便请道士做法,将他葬在山腰“断龙脉”之处,棺中灌水银,眼皮用银线缝住,**只留一只眼不闭**——
**因为传说,闭眼的鬼魂会安息,而不闭眼的,会永远盯着阳间,不得轮回。
“他们不是怕他逃。”老考古队员低声说,“是怕他……不该醒。”
老陈听完,浑身发冷。
他终于明白——
那晚,干尸不是在问“为什么挖我”。
它是在质问:
“你们,凭什么让我醒来?”
而他,再也不敢在夜里,走进任何一间,放着棺材的屋子。
因为他知道——
有些门,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有些人,一旦醒来,就再也不会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