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阿姨五十有三,头发已染了几缕霜白,但身板硬朗,爱笑,爱花,爱在泥土里刨生活。退休前是纺织厂的女工,一辈子在轰鸣的机器前低头劳作,退休后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个院子,种点花,养点菜,听鸟叫,看花开。
前年春天,她用半辈子的积蓄,在城郊买了套二手房。老式两层小楼,外墙斑驳,但胜在便宜,更关键的是——带个小院。
院子不大,二十来平,墙角堆着些破瓦罐,地面铺着水泥,裂缝里钻出野草。可杨阿姨一眼就爱上了。她站在院中,闭眼,仿佛已看见春有桃花,夏有葡萄架,秋有南瓜爬墙,冬有腊梅吐蕊。她当场拍板:“就它了。”
搬进去头一个月,日子甜得像蜜。她撬开水泥地,翻土施肥,种上月季、茉莉、薄荷,墙边搭了竹架,种了黄瓜和豆角。每天清晨浇水,傍晚除草,累得腰酸背痛,却笑得合不拢嘴。
可从第二个月开始,她开始做梦。
梦里总有个老太太。
她穿着件老式的藏青色斜襟布衫,头发挽成一个松垮的髻,脸上皱纹深得像刀刻,最吓人的是那双眼睛——眼白泛黄,瞳孔却绿幽幽的,像深井里反光的苔藓。她总是捂着胸口,佝偻着背,嘴里反复念叨:“痛……好痛啊……”
然后,杨阿姨就看见——
那老太太的胸口,突然裂开一道口子,鲜血像喷泉一样往外涌,不是一滴一滴,是“哗”地一下,喷得满墙满地都是。可那血不落地,也不沾她衣服,就那么悬在空中,像一幅诡异的画。
杨阿姨每次都吓醒,冷汗浸透睡衣,心跳快得像要蹦出来。
“累的吧。”她自我安慰,“新家,新活,梦多正常。”
可梦越来越频繁,几乎夜夜都来。更可怕的是,那老太太开始“进化”了。
她不再只是喷血,而是开始盯着杨阿姨,嘴唇蠕动,声音像是从地底传来:“你……听见了吗?我天天喊痛……你不知道吗?”
杨阿姨吓得不敢关灯睡觉,夜里总要开着走廊的小夜灯,才能勉强入眠。
直到那个雨夜。
她梦见自己站在院子里,正给新栽的玫瑰松土。突然,头顶传来“咚咚”的踩踏声,像是有人在楼上跑动。她抬头,看见二楼的阳台栏杆边,站着那个老太太。雨水穿过她的身体,她像一团雾。
“你天天踩我!你到底想干什么!”老太太突然转头,绿眼直勾勾盯住杨阿姨,枯瘦的手指直接戳到她鼻尖,“我天天喊痛,你听不见吗?我在这儿!我在你脚底下!你把我房子拆了!你在我头上种花!你还要踩我到什么时候!”
“轰隆——!”
一声惊雷炸响,杨阿姨猛地从床上弹起,浑身发抖,失声尖叫。
“姐!怎么了!”同住的妹妹闻声冲进来。
杨阿姨语无伦次:“那个老太太!她说……她说我踩她头上……她说我拆了她的房子……她在地底下!”
妹妹以为她做噩梦惊了,安抚半天,又去厨房煮了碗红糖姜水。
可杨阿姨睡不着了。
她坐在床边,盯着地板,脑子里全是那句——“我在你脚底下。”
自那夜惊魂后,老太太竟销声匿迹了一阵子。杨阿姨悬着的心慢慢放下,以为自己的确是做了噩梦,日子似乎要重回正轨。院里的月季开得正盛,茉莉暗香浮动,一切都显得宁静而美好。
然而,这份平静在一个深夜被再次打破。
梦里,老太太又一次出现了。但这次,她不再是那个只会捂着胸口喊痛的可怜模样。她站在院墙的阴影里,藏青色的布衫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因愤怒而扭曲,那双绿幽幽的眼睛燃烧着骇人的怒火。
“我的话,你当耳旁风!”老太太的声音尖利刺耳,像是瓦片刮过地面,“我说了几次了,我看你是想倒霉!这次我得给你点厉害看看!”
话音未落,她猛地举起手中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根乌木拐棍,隔着老远,直直指向杨阿姨的额头。杨阿姨只觉得眉心一凉,一股阴寒刺骨的气息瞬间钻入,她“啊”地一声,猛地从梦中惊醒,心口怦怦狂跳,额间那冰冷的触感仿佛还在。
第二天一早,杨阿姨便发起高烧,浑身滚烫,却又感觉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妹妹急忙送她去医院,诊断是病毒性感冒。连续输了三天液,烧却反反复复,总是退不彻底,人也昏昏沉沉,提不起半点精神。西药、中药都试了,效果甚微。
第三天夜里,杨阿姨虚弱地躺在床上,窗外月光清冷。她忽然想起老太太梦中那根指向她额头的乌木拐棍,和那句“想倒霉”的诅咒。一个激灵闪过脑海——这病,恐怕不是寻常的感冒。
她挣扎着坐起来,对守在旁边的妹妹说:“不是药不管用……是‘她’不肯放过我。”
她把梦跟妹妹说了,妹妹说:“姐,明天找一下看看。”
第二天,阳光正好,杨阿姨不顾病体虚弱,强撑着拿起小铁锹,走到了院子里。这次,她走到了墙角那株她最心爱、长势也最旺盛的月季花下。梦里老太太最后指向她的那股怨气,似乎隐隐与这个方向有关。
她开始费力地挖掘,因为高烧让她手脚发软。妹妹想帮她,她拒绝了,在一旁担心地看着,泥土被一锹一锹挖开,混合着月季根系的芬芳与泥土的腥气。
终于,在挖到近半米深的时候,铁锹触到了一个硬物。她心中一紧,放下铁锹,用手小心翼翼地拨开泥土——赫然是一包用类似油布包裹的东西!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粗大、密集可怖的骸骨碎片,旁边,还躺着一枚成色更旧、几乎漆黑的银戒指,戒面模糊,似乎曾有什么图案。
杨阿姨看着这些,终于明白了。老太太大部分遗骸,一直被她“踩”在这株象征着她美好生活的月季花下!
她不再耽搁,用一块崭新的深色厚布,将骸骨与戒指重新仔细包好。她强撑着病体,让妹妹陪她去了城郊的山坡,在一棵松树旁,挖了一个深坑,将这个布包郑重地安葬下去。
她跪坐在坟前,低声道:“对不住,我没想到种花种在你身上,安心待在这儿吧,这儿清静。”
说也奇怪,从山上回来,当天晚上杨阿姨的高烧就退了,身上那股莫名的寒气也消散了。虽然病后体虚,但精神却一日好过一日。
此后,无论是梦是醒,那个穿藏青布衫的老太太,都再也没有出现过。小院终于获得了彻底的、长久的平静。阳光洒满每一个角落,花草蓬勃生长,仿佛之前所有的诡谲波澜,都随着山间的清风,真正地飘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