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光影缓缓移动,苏婉清维持着端坐饮茶的姿势,直到确认那窥视的目光已然离去,她才轻轻放下茶杯。
她没有立刻重新翻开账册,而是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磨墨提笔,将方才记下的那几笔异常交易的日期、货品、数量、价格及经手人姓名,一一默写下来。墨迹在纸上洇开,如同她心中逐渐清晰的疑云。赵姨娘的表亲,低于市价的出货,陌生的商号名……这些线索暂时还拼凑不出全貌,但足以让她心生警惕。
将记下的纸条小心收好,她才重新拿起那本账册,继续翻阅。除了那几笔异常,整体的经营状况也确实如李管事所言,不容乐观。出货记录稀疏,进项锐减。
黄昏时分,翠儿进来点灯,见她仍在案前,忍不住劝道:“小姐,您才好些,莫要太过劳神了。这些账册看着都眼花,您看了这大半日了,歇歇吧。”
苏婉清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问道:“翠儿,你可知咱们家库房里,如今都积压了些什么料子?可有……不那么好的,或者染坏了的?”
翠儿歪头想了想:“库房里的料子可多了,都是顶好的绸缎绢纱。不过……听说前些日子确实有一批浮光锦,染的时候出了岔子,颜色有些不匀,管事们正头疼怎么处置呢,说是当次品卖都嫌砸了苏家的招牌。”
“浮光锦?颜色不匀?” 苏婉清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可知是什么颜色?有多少?”
“这个……奴婢就不太清楚了,好像听说是雨过天青色,数量嘛,大概二三十匹总是有的。” 翠儿努力回忆着听来的闲话。
苏婉清点了点头,没再追问。晚膳她吃得不多,心里一直在琢磨着库房那些“次品”浮光锦的事。
烛火摇曳,直到三更天,她房间的灯依旧亮着。桌上摊开的已不仅是西街铺子的账册,还有她让翠儿想办法悄悄弄来的近几个月的货品入库记录和库房大致存货清单。厚厚的一摞册子,在灯下显得格外沉重。
她重点查找了关于那批雨过天青色浮光锦的记录。果然,记录上明确标注“染制不均,色有深浅,列为次品,暂存库房”。数量是二十匹整。她纤细的指尖划过那些墨字,脑中飞快地转动着。
次品……色不均……苏家向来以工艺精湛著称,这等品相确实难以正常售卖,反而会损害声誉。但如果,换一种思路呢?
她想起自己那个时代的一些概念——“限量”、“瑕疵美”、“独家”、“会员特权”。这些词在她脑中碰撞、组合,逐渐形成一个模糊的计划。
第二天一早,苏婉清便去书房求见苏明远。
苏明远正在对着一本总账发愁,眼下乌青明显,见到女儿,强打起精神:“婉清,怎么过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苏婉清福了一礼,声音清晰而平稳:“父亲,女儿听闻库房中积压了一批染制不均的雨过天青浮光锦,可是真的?”
苏明远闻言,眉头皱得更紧,叹了口气:“确有此事。工艺不精,乃是家丑,你问这个做什么?”
“女儿昨日翻阅杂书,见到些有趣的记载,心中有个不成熟的想法,想禀告父亲。” 苏婉清不急不缓地说道,“女儿在想,既然这批浮光锦颜色深浅不一,难以复刻,何不将错就错,对外便说这是‘早春限定’之色,每一色皆因染制时火候、天气微妙不同而独一无二,每色仅此二十匹,售完即止,再无后续。”
苏明远愣住了,捻着胡须的手停住:“独一无二?限定?这……闻所未闻。次品便是次品,如何能当限定来卖?岂不是惹人笑话?”
“父亲,”苏婉清目光沉静,“物以稀为贵。正因其‘不完美’,难以复制,反而成了它的独特之处。我们可为其特制一种梨木牌记,名为‘苏锦牌’,赠予首批购买这些限定绸缎的客人。凭此木牌,日后在我苏家任何铺子购买绸缎满十两者,下次便可享受让利五成之惠。如此,既快速清理了积压,又能吸引客人再次登门,带动其他货品的销售。”
她将“贵客牌记”和“让利”的想法娓娓道来,苏明远听着,起初是怀疑,渐渐陷入沉思。他经商多年,并非迂腐之人,女儿的话虽然离经叛道,但仔细琢磨,似乎……确有几分道理。清理积压、回笼资金、吸引客流……这确实是目前铺子最需要的。
他沉吟良久,书房内只剩下烛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最终,他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着女儿:“你这想法……倒是新奇。只是,此举风险不小,若无人问津,或遭人非议,苏家脸面……”
“父亲,西街那间铺子,听闻近来门可罗雀,亏损已久。”苏婉清轻声提醒,“既是试营,何不以此铺为试点?若成,则推广开来;若败,损失也限于一隅,不至于动摇根本。总好过让那些料子在库房中堆积蒙尘。”
苏明远看着女儿沉静而坚定的眼眸,那里面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彩。他想起她晨省时说的话,想起她落水醒来后似乎有些不同了……或许,让她试一试也无妨?死马当活马医吧。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好吧。为父便将西街那间铺子交予你试营一段时日。一应人手、货品调配,你可直接与李管事商议。但切记,谨慎行事,莫要太过张扬。”
“女儿明白,谢父亲信任。”苏婉清心中微松,恭敬行礼。
从书房出来,穿过回廊时,苏婉清远远看见赵姨娘正站在一株盛开的海棠树下,指尖捏着一朵娇艳的海棠花,似乎在赏玩。赵姨娘也看见了苏婉清,脸上立刻换上了惯常的笑容,只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
苏婉清面色如常,微微颔首示意,便带着翠儿径直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