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清在翠儿的服侍下起身梳洗。她选了一件素雅的月白色襦裙，长发简单绾起，插了一支珍珠簪子。镜中的少女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沉静如水，带着与原主不同的审视和清明。
在翠儿的引路下，她穿过几道回廊，走向苏府主母生前居住、如今用于晨省问安的正厅。一路上，她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府内的景致与往来的仆役。亭台楼阁精巧，草木修剪得宜，但似乎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闷气息，一些年纪稍长的仆役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忧虑。
正厅内，苏明远已经端坐在主位，手里捧着一杯茶，眼神有些放空，显然心事重重。赵姨娘坐在下首，今日换了一身湖蓝色缕金百蝶穿花衣裙，更显娇艳。她正轻声细语地同苏明远说着什么，见苏婉清进来，立刻止住了话头，脸上绽开热情的笑容。
“大小姐来了？快坐下。你身子才刚好些，何必急着来晨省，老爷和我都心疼你呢。” 赵姨娘起身，虚扶了苏婉清一把，将她引到苏明远另一侧的座位。
“父亲安，姨娘安。” 苏婉清依着记忆里的规矩，微微屈膝行礼，声音轻柔，“女儿身子已无大碍，晨省是应尽之礼，不敢怠慢。”
苏明远回过神，放下茶盏，关切地看向女儿：“脸色还是差了些，昨夜睡得可好？药都按时喝了吗？”
“回父亲，睡得很好，药也喝了。劳父亲挂心。” 苏婉清温顺地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 苏明远点了点头，眉头却未舒展。
赵姨娘捏着绢帕，轻轻按了按嘴角，眼波流转，笑着对苏明远说道：“老爷，您看大小姐这般知书达理，真是惹人疼爱。要我说啊，姑娘家身子骨最要紧，如今既已大好，不如还是多学学女红绣花，或是看看《女诫》、《内训》，将来也好……”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这外面的风风雨雨，生意场上的烦难，本就不是我们内宅女子该操心的事，没得扰了心神，您说是不是？”
苏明远闻言，目光微动，看了苏婉清一眼，叹了口气，未置可否。
苏婉清垂下眼眸，看着自己交叠在膝上的手，指尖纤细。她沉默片刻，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赵姨娘，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姨娘说的是。只是女儿前几日昏沉时，偶然忆起曾在杂书中读到，前朝有位著名的女史，似乎曾以织锦纹理比喻政事兴衰，阐述经纬之道关乎民生根本。女儿愚钝，虽不解其深意，但也觉得，家中营生既是立身之本，多知晓一二，或许也能更体谅父亲的辛劳。”
她这话说得委婉，既没有直接反驳赵姨娘，又点出了“知晓家事”与“体谅父亲”之间的关联。
苏明远微微一怔，看向女儿的目光里多了些复杂的意味，似乎有些惊讶，又有些触动。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轻叹：“婉清……你有心了。”
赵姨娘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漾开，只是眼底掠过一丝阴霾，她干笑两声：“大小姐真是进益了，连这等典故都知晓。到底是老爷的嫡女，心思灵透。” 她不再多言，端起茶杯，借着喝茶掩去了神色。
晨省在一种略显微妙的气氛中结束。苏明远似乎因苏婉清的话更添烦扰，很快便起身去了前院书房。赵姨娘也推说要去查看庶务，带着丫鬟离开了。
苏婉清带着翠儿慢慢往回走。经过连接内外院的一道月亮门时，她瞥见一个穿着体面、约莫五十多岁的老者，正站在门外不远处，搓着手，面带愁容地朝内院张望，似乎想进来又有所顾忌。苏婉清认得他，是苏家绸缎铺里的一位老管事，姓李，在苏家做了几十年，记忆中是个颇为耿直可靠的老人。
苏婉清脚步顿了顿，对翠儿低声道：“你去请李管事到我院里的小花厅说话，就说我有些关于衣料花样的事情想请教他。小心些，莫要惊动旁人。”
翠儿虽有些疑惑，但还是应声去了。
小花厅里，李管事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向苏婉清行了礼：“大小姐唤老朽来，不知有何吩咐？”
“李管事不必多礼，请坐。” 苏婉清让翠儿倒了茶，便示意她到门外守着。她看着李管事，语气温和，“李管事在苏家多年，是看着婉清长大的。今日请您来，并非为了花样，而是想问问……家中铺子的生意，近来是否遇到了什么难处？我见父亲近日愁眉不展，心中实在担忧。”
李管事闻言，脸上露出挣扎之色，他看了看门外，压低声音：“大小姐……这……老爷吩咐过，不让这些琐事扰了您……”
“李管事，” 苏婉清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我虽身为女子，亦是苏家一份子。父亲独自支撑艰难，我若一味躲在深闺不知世事，岂非不孝？请您如实相告，也好让我心中有个底。”
李管事看着苏婉清清澈而坚定的眼神，又想到近日铺子里的困境和苏明远的焦头烂额，最终重重叹了口气：“唉……大小姐既然问起，老朽也不敢隐瞒。铺子里的生意……确实不太好。”
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近几个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家‘云裳堂’，势头很猛。他们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弄来许多新奇花样的绸缎，价格还压得极低。许多老主顾都被拉了过去。这还不算，他们……他们似乎还联合了城里其他几家绸缎庄，一同压低生丝收购价，又抬高了我们出货的价钱。”
苏婉清静静听着，指尖在茶杯边缘轻轻摩挲：“只是价格和新花样吗？”
李管事脸上显出愤懑之色：“若只是明面上的竞争，倒也罢了。可他们……他们暗中用重金，把我们铺子里几位手艺最好的老师傅，特别是掌管最关键染色秘方的那位老染匠，都给挖走了！如今库房里积压了不少货色，一是因为云裳堂挤兑，二也是因为……因为染制出的新缎，色泽总是不如从前匀净亮丽，难以出手啊。”
“染匠被挖走了……” 苏婉清喃喃道，这确实是个致命的问题。她沉吟片刻，问道：“库房积压的账册，如今在何处？”
“账册……大部分在老爷书房，但各铺子的日常细账，老朽那里都有一份抄录。” 李管事说道，有些不解地看着苏婉清。
“可否将西街那间铺子近半年的账册，借我一阅？” 苏婉清提出请求。西街那间铺子，记忆中似乎位置稍偏，生意一直不算最好。
李管事犹豫了一下，但想到大小姐方才的话语和眼神，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老朽稍后便让人悄悄给大小姐送来。只是……大小姐，您看了便是，莫要太过劳神，也……也莫要声张。”
“我明白，多谢李管事。” 苏婉清颔首。
下午，账册便被一个小厮悄悄送到了苏婉清的院子。她屏退左右，独自在窗前翻阅起来。账目记录得很详细，进货、出货、收支……一列列数字看下来，西街铺子的生意确实每况愈下。尤其是近三个月，出货量锐减。
她的目光仔细扫过每一笔交易记录，忽然，指尖在几笔出货记录上停顿下来。这几笔交易数量不大，但出货的价格，却明显低于当时市面上同类绸缎的正常售价，而且收货的商号名字很陌生，并非苏家以往的固定客户。更让她注意的是，这几笔异常交易的经手人签名，是一个她有点印象的名字——似乎是赵姨娘那边的一个远房表亲，也在铺子里挂了个闲职。
正当她凝神思考这几笔异常交易与云裳堂是否存在关联时，窗外似乎极快地掠过一片淡淡的黛色衣角。
苏婉清动作一顿，面上不动声色，只是若无其事地将摊开的账册轻轻合拢，袖子看似随意地拂过，将那本账册掩盖其下。她端起旁边微凉的茶水，凑到唇边，眼角的余光却警醒地投向窗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