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俊从容行至妱澕面前:“妱妱小友,老夫欲往葫芦城,观二位行止随心,既无定所,何不随老夫同往一观?彼处城郭依山傍水,风物迥异南麓。”他还十分顺手将纠缠而来的云苏推开半步,“妱小友,尔等正可开开眼界,于你悟道或有所助益。”
慕容妱澕眸光微闪,望着青江水中不远处,一艘沙艇正逆流而上,船头立着个戴幞头的艄公,正摇橹破开翡翠般的江水,她又看向云苏:“苏苏以为如何?”
云苏耸肩示意:“随你”。只是心里觉得白俊此人可暂信,但需留退路。
慕容妱澕心中电转:此人深不可测却屡施援手,若有歹意,自己与云苏早无生机,随行既可开阔眼界,亦是无形庇护,遂颔首:“既蒙前辈相邀,晚辈叨扰了。”
三人至燕城与新罗交界的青江畔码头。帆樯林立,海鸟盘旋,百十艘舳舻首尾相衔,桅杆上飘着的是各色商旗。
白俊率先跃上沙艇,船身微沉时,他竟在江面踏出三朵水花。
慕容妱澕则看得目眩,忽觉腰间一紧,已被云苏揽着飞身上船。
三人就这样共乘一艘沙艇客船,船夫敲响铜锣,撑篙离岸,逆溯青碧江流而上。两岸偶见戴着“白帽”的青山叠翠,水汽沁人。
船行渐远,南麓岛没入雪白烟波。
白俊独立船头,衣袂被江风吹得翻飞,凝望的南麓岛方向喟叹:“川出白头山,其色若雀青,故曰'燕头青';惜乎同源水,终分两岸流。”
云苏低声为慕容妱澕释道:“前辈所言,乃青江旧事,百年前燕城与新罗一国共与此江为一岛,后划江而治,今新罗再裂,亦以支流为界,这江水倒成了天下最锋利的刀。”
慕容妱澕望江默然唏嘘。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然分合已定,终是他邦内务,唯愿权争莫忘江畔汲女、田间耕农,百姓安泰,方为‘大同’。
云苏未听得妱澕回应,转头忽见她怔怔望着江心,顺着她视线望去,但见两岸青山相对出,江水在暮色中泛着雀青光泽,倒真似一匹流动的青瓷。
舟行数日。
《江月照归人》
(引子)阿啷赫尼哪,阿啷赫尼哪,水心的漩涡转三转哟,林中的鹿哨声声慢;
(主歌)
安居骨水波连天哟,撒开千张金丝网,春汛鱼儿跳满舱,赫来赫呢哪;
大顶子山披霞光哟,桦皮船儿轻轻晃,猎犬追着狍子跑,啊朗赫呢哪;
星子落进黑玄水,猎人的皮靴沾露水,叉尖挑着月光回,篝火点亮白桦林;
阿啷赫尼哪,赫力赫尼哪,鱼篓里的细鳞跳,吊锅煮着鹿肉香;
(副歌)
白云飘过白桦林,笑开满山红杜鹃,鱼皮荷包绣日月,送给心上人儿表心田,赫雷赫赫呢哪;
阿兄的桦皮舟靠了岸,阿妹的鱼皮裳在风里展,今夜不说狩猎苦,只唱水月圆又圆,阿啷赫尼哪,赫力赫尼哪;
(主歌)
晨雾漫过鳞鱼滩,姑娘的骨针穿彩虹,绣完云纹绣浪花,阿啷赫尼哪;
鱼线串起玛瑙红,夏网摊开晒北风,暑钓满水晶鱼涌,赫力赫尼哪;
(尾声)
鼓点咚咚响,鼓声震山崖,口弦琴声传四方,新酿的稠李酒,敬天敬地敬白发;
阿啷赫尼哪 ,赫力赫尼哪,祭拜江神送桨话,千年渔火照断崖,渔火点亮江夜畔;
船头站着新一代,依然认得回家道,丰收的歌儿万年长!
晨雾未散时,葫芦城轮廓渐显,一城临水依山现于天际。
船夫的妻子就是来自此地的渔家女,两人因同与水过日子,姻缘巧合之下,一来二去的,便随着自己到燕城安家了。这首歌便是妻子教自己的唱的,因为妻子总是喜欢在傍晚等候自己归家时,或在家门前或在江水畔唱着这首歌迎接自己。
慕容妱澕闻着船夫的北境渔歌而趴在船舷揉眼,觉得这船夫日唱水月,冬歌渔夏,甚是有趣。她遂起身远眺,见城墙浑圆收束,两侧城墙高低错落,朦胧中的确宛若倒卧巨葫悬于青山之间。
她莞尔:“葫芦城!”
然船愈近,晨雾亦散去些时,叫人笑意顿凝!哪是葫芦?那城墙竟显出龟甲纹路,左城矮如龟首,右城高似龟背,分明是一大一小两座瓮城如龟首探出,敦实基座似龟身匍匐,活脱脱一对临江饮水、相背而卧的大小玄龟!”
"这……"慕容妱澕指着城墙笑出声,"远看是福禄双全的葫芦,近看倒成了缩头缩脑的九千岁!"
话音未落,忽觉船身一沉,白俊已立在他们身后,目光掠过城墙时闪过一丝复杂:"百年前重建城时,城主请朝廷的钦天监看过,说此地形似双龟衔珠如玄武镇守,可保城池久固,如今看来……"他亦忽然兀自发笑。
葫芦城据于玄水支流的安居骨水之畔,本是勃利州都督府所在。如今大唐圣眷虽在,授了城主刺史之职,遣了汉官长史监领,然则这水风猎猎之中,到底是越喜部的故土更深,还是虞娄部的新势更重,便如这水上晨雾一般,教人看不真切。
云苏将妱澕往身后轻轻一带,目光已越过空寂的江面,锁在了城头那面迎风舒卷的青狼旗幡上。
慕容妱澕扶舷而立,望着下方空无一人的石埠,柳眉渐渐蹙紧。秋风拂过,送来水流拍岸的单调声响,实在是让人感到寂静的诡异。
“船家。”她声音不觉放轻了几分,“往日此时,码头上早该是渔获满筐、市声鼎沸了,今日……怎的连个人影都无?莫不是因为天亮了么?”
江风卷着浓重的水腥气吹过,却吹不散码头上的死寂。唯有远处官兵巡哨的盔甲铿锵声,与旗幡的猎猎作响,反倒将这死寂衬得愈发压人。
栈桥上,几张渔网散乱地堆着,一角浸入水中,随波无力地晃荡。几艘桦皮舟被粗绳系着,空空荡荡地随波起伏。岸边的货摊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