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课程”,并没有立刻开始于那些炫目的金光或是与阴影的搏斗。恰恰相反,它始于一种近乎苛刻的平静。
第二天是周末,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钻进工作室,而是在早餐后,将我带到了家里最安静、也最容易被忽略的房间——书房。这里与其说是书房,不如说是一个储藏室,靠墙立着几个高大的书架,上面堆满了爸爸收集的、暂时无暇修复的旧书,空气里弥漫着比客厅更浓重的陈纸味和灰尘气息。
爸爸清理出书架前一小块空地,铺上了两个旧的棉布坐垫。阳光从高高的、积着些许灰尘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布满细微木纹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斑。
“守梦人的力量,根源不在于针线,而在于这里。”他盘腿坐在一个坐垫上,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心口,然后又指向自己的太阳穴,“以及这里。心念的稳定,精神的专注,是构筑一切‘边界’的基石。”
我学着他的样子,在他对面正襟危坐,心里既紧张又兴奋,仿佛即将学习某种失传已久的绝世武功。
“你之前做噩梦,感觉最强烈的是什么?”爸爸问我,他的眼神平静,像两潭深水。
我回想了一下那些粘稠的恐惧,老实回答:“……动不了。想喊喊不出,想跑跑不掉。”
“那是因为,‘心噬魔’及其爪牙,最先侵蚀和放大的,就是你自身的‘无力感’和‘恐惧’。”爸爸解释道,“它们以这些情绪为食,并用它来构筑囚禁你的牢笼。所以,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去打败它们,而是先学会,如何在恐惧的浪潮中,守住自己内心的一块礁石。”
他让我闭上眼睛。
“深呼吸。慢一点,再慢一点。”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引导性,像一阵沉稳的风,“感受空气吸入,再缓缓吐出。不要去抗拒脑海里出现的任何念头,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只是看着它们,像看天空飘过的云,然后,让它们自然飘走。”
我依言照做。可闭上眼睛,黑暗降临,那些噩梦的碎片便不请自来——灰色的沼泽,蠕动的阴影,无声的窒息感……我的心跳开始加快,呼吸也变得紊乱。
“爸爸,我……我做不到……”我有些慌乱地睁开眼,“我一闭上眼睛,那些可怕的东西就出来了!”
“那就不要强行驱赶它们。”爸爸的声音依旧平稳,“承认它们的存在。告诉自己,‘是的,我在害怕’。然后,把注意力拉回到你的呼吸上。一呼,一吸。恐惧只是一种情绪,它无法真正伤害你,除非你认同它,被它吞噬。”
这听起来太难了。恐惧来临时,它就像一张巨大的网,将我紧紧包裹,哪里还能想到什么呼吸?但我看着爸爸那沉静而坚定的眼神,咬了咬牙,重新闭上眼睛。
一次,两次,三次……
我在恐惧的碎片与平稳的呼吸间挣扎,像一艘在风浪中颠簸的小船。思绪不断被可怕的画面带偏,我又一次次地,依照爸爸的指导,艰难地将注意力锚定在那一呼一吸之上。
时间在这种内心的拉锯战中缓慢流逝。我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十分钟?半小时?当我再次睁开眼时,虽然并未感到什么“顿悟”,但一种奇异的、微弱的平静感,却像一层薄纱,轻轻覆盖了我先前焦躁的心绪。仿佛刚才那番挣扎,耗尽了我多余的精力。
爸爸看着我,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赞许。“很好。第一次尝试,能意识到‘拉回注意力’这个过程,就已经是成功了。这需要长期的练习,像锻炼肌肉一样。”
他站起身,走到一个书架前,摸索了片刻,从一堆旧杂志后面,取出了一个扁平的、用牛皮纸包裹的东西。
“在你能稳定控制自己的心绪之前,那本《星辰旅人的歌谣》对你来说还是太危险了。”他拿着那个包裹走回来,递给我,“但是,你可以先用这个。”
我疑惑地接过包裹,入手感觉硬硬的,像是一个笔记本。我拆开牛皮纸,里面果然是一本空白的素描本。但它的封面很特别,是一种深沉的、仿佛蕴藏着星空的墨蓝色,触手温润,并非普通的硬纸板。
“这是……”
“这是用特殊的‘安神纤维’混合普通纸浆制成的练习本。”爸爸解释道,“它本身带有微弱的宁神效果,可以帮助你更好地集中精神。而且,它对你灌注其中的情绪,反应会比普通纸张更……‘敏感’。”
他让我拿出我平时画画用的铅笔。“现在,试着把你刚才感受到的‘恐惧’,画出来。”
“画出来?”我愣住了,“画……噩梦吗?”
“对。”爸爸点头,“不是要你画出具体的怪物,而是画出‘恐惧’本身的感觉。是冰冷的?是粘稠的?是尖锐的?用线条,用明暗,用你想到的任何方式,把它具象化,赋予它一个你能看到的形态。”
这又是一种我从未想过的办法。我拿起铅笔,看着空白的纸页,犹豫了一下,然后回想起在灰色沼泽中那种无力下陷的感觉。我开始动笔,用混乱、扭曲、不断向下盘旋的线条,铺满了纸页的下半部分。我又想起那片吞噬色彩的阴影,便在纸页上方,用铅笔侧锋涂出一大片沉重、污浊的灰色块。
我画得很专注,几乎忘记了爸爸就在旁边。当我停下笔,看着纸面上那充斥着压抑、混乱和绝望的画面时,自己都感到一阵心悸。
“现在,”爸爸的声音再次响起,“看着你画出来的‘恐惧’。然后,试着在旁边,画出它的反面。”
“反面?”
“比如,你感觉冰冷,就画出温暖。感觉窒息,就画出呼吸。感觉下陷,就画出……支撑。”他引导着我。
我盯着那团混乱的线条和污浊的灰色,努力在脑海中搜寻与之对抗的感觉。温暖……妈妈怀抱的温暖?呼吸……清晨新鲜的空气?支撑……爸爸挡在我身前的背影?
我换了一支颜色较浅的HB铅笔,在那片代表“下陷”的混乱线条中,小心翼翼地画了几根纤细的、向上延伸的直线,像是不屈的幼苗。在那污浊的灰色块边缘,我用橡皮擦小心翼翼地擦出几缕缝隙,让纸页原本的白色透出来,仿佛阴云中透出的微光。最后,我在画面的角落,轻轻勾勒了一个极其简略的、手牵着手的小小身影。
当我完成这些,再次审视整幅画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那原本令人窒息的画面,虽然主体未变,却因为那几处细微的“反面”元素,而不再显得那么绝对和绝望。它依然描绘着恐惧,却仿佛在说:恐惧存在,但并非一切。
“感觉怎么样?”爸爸问。
我抬起头,眼睛微微发亮:“好像……好像它没那么可怕了。它被我关在纸上了。”
爸爸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个算是轻松点的弧度:“这就是‘具象化’和‘对立面’练习的意义。当你能够将内心的情绪投射出来,并主动去寻找与之平衡的力量时,你就在开始学习‘控制’,而不再仅仅是‘被控制’。”
他看着我,眼神郑重:“这本空白的故事书,就是你接下来的练习册。每天,把你感受到的负面情绪画出来,然后,找到并画出它的‘反面’。当你能够轻易地在内心构筑这种平衡时,我们再进行下一步。”
我紧紧抱着这本深蓝色的空白画本,感觉它沉甸甸的,不仅仅是一叠纸,更是一把钥匙,一把让我真正开始理解并掌控自己内心世界的钥匙。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拿回妈妈的书?”我还是忍不住问道。
爸爸沉默了一下,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等你在这本空白的故事书里,画出的‘光’, consistently 能驱散你画出的‘影’的时候。”
这个标准很模糊,但我知道,这是他对我的考验,也是保护。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我和爸爸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很少有人会来我们家。
爸爸起身去开门,我听到外面传来一个有些怯懦的男孩声音。
“林叔叔好……我,我找晓晓。我是她同学,小辉。”
小辉?他怎么会来?
我好奇地探出头,只见小辉站在门口,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崭新的、印着炫酷机器人图案的文具盒,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不安和下定决心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