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沈知返,回到这座位于群山褶皱深处的老家“槐荫镇”,是因为一封装帧古雅、却透着森森寒意的婚书,以及祖母临终前那紧紧攥着我的手、混合着恐惧与哀求的眼神。
“返儿……沈家的债……到底……还是要你来还……”她枯槁的手冰凉刺骨,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那婚约……不能认……那顶轿子……千万……不能上……”
婚约?轿子?我听得云里雾里。父母早逝,我在城里由祖母带大,对这座阴郁的老宅和所谓的家族往事,所知甚少。祖母咽气后,我在她紧握的手心里,发现了一枚小巧的、触手冰凉的羊脂白玉佩,雕刻着诡异的并蒂莲纹样,花瓣的脉络里,似乎沁着暗红色的丝絮。
老宅年久失修,终日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陈年老木的气息。唯一的常客是镇上的远房表叔公,一个干瘦沉默的老人,总是用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打量着我,欲言又止。
“知返啊,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他帮我收拾祖母遗物时,看着那枚白玉佩,深深叹了口气,“沈家祖上,欠了‘那边’的债。这婚约……是孽缘,也是诅咒。”
在我的再三追问下,表叔公才断断续续地道出了一段令人脊背发凉的往事。
百年前,沈家太爷爷还是个穷秀才,上京赶考途中遭遇山匪,被一个神秘富商所救。富商赏识他的才华,不仅资助他盘缠,还将独生爱女许配给他,约定考取功名后便回来完婚,并以这枚并蒂莲玉佩为信物。秀才高中后,却贪图京城高官厚禄,另娶他人,彻底背弃了婚约。不久,传来噩耗,那富商一家竟在一夜之间遭遇灭门惨祸,无一活口,其女也在出嫁前夜,身着凤冠霞帔,在自己闺房中悬梁自尽。
“那之后,沈家就开始不太平了。”表叔公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被什么听见,“每隔几十年,族中便会有一个适龄的男子,收到那封来自‘那边’的婚书……然后,在一个特定的夜晚,会有一顶……无人抬的红色轿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家门口……”
我听得浑身发冷,强作镇定:“上了轿子……会怎样?”
表叔公的脸上露出极度恐惧的神色:“没人知道上了轿子会怎样……因为凡是试图抗拒、或者……或者真的被那轿子接走的沈家男子,最后都……都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在他们的房间里,会找到这枚玉佩,和……和几缕不属于活人的、带着尸臭的黑色长发。”
一股寒意瞬间从我的脚底板窜上头顶。我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那枚白玉佩,只觉得它冰冷得像一块寒冰。
“就没有……破解的办法吗?”我声音干涩地问。
表叔公摇了摇头,眼神绝望:“祖上不是没请过高人,和尚道士都来过,做法事,贴符咒……都没用。那东西……怨气太重,执念太深。它认定沈家欠它一个洞房花烛,这债,就得世世代代还下去……”他死死盯着我,“你祖母拼了命把你送出去,就是想断了这孽债……可它……它还是找上你了!”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我的心脏。我本是个接受现代教育的无神论者,但表叔公那真切到骨子里的恐惧,祖母临终前的诡异嘱托,以及手中这枚透着邪气的玉佩,都让我无法再以简单的“迷信”视之。
接下来的几天,我活在巨大的阴影之下。老宅里任何细微的声响——木板的吱呀、老鼠的跑动、甚至是风吹过破旧窗棂的呜咽——都能让我惊跳起来。我总感觉有一双冰冷的、充满怨毒的眼睛,在暗处死死地盯着我,如影随形。
我开始梦见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盖着红盖头的女子,静静地站在我的床前,不言不语,只是那样站着。我看不清她的脸,却能感受到那红盖头下,是无尽的悲伤与……冰冷的恨意。
婚书上指定的“吉日”越来越近。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据说是所谓的“阴煞日”。
恐慌在我心中累积到了顶点。我试图逃离老宅,逃回城里去。然而,就像有无形的枷锁,每当我走到镇口,总会因为各种莫名其妙的缘由——或是突然的腹痛,或是车辆无故熄火,或是鬼打墙般绕回原处——而无法离开槐荫镇。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我牢牢按在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上。
“吉日”前夜,表叔公来了,他带来了一包用红布包裹的东西——是一套崭新的、式样古旧的新郎吉服,以及一些朱砂、符纸。
“孩子,逃不掉的。”他苍老的脸上满是悲凉,“既然逃不掉,就只能……尽量应对。穿上这衣服,或许……或许能让它以为你是心甘情愿的,能少些折磨。这些符纸,你贴在门窗上,多少……能挡一挡外面的‘脏东西’。”
我看着那套刺眼的红色吉服,只觉得那红色如同凝固的血液,散发着不祥的气息。我抗拒,我恐惧,但在表叔公近乎哀求的目光下,一种诡异的、认命般的麻木感席卷了我。
那一晚,我终究没有穿上那套吉服,只是将它们和那枚白玉佩一起,锁进了祖母留下的一个旧木箱里。我用颤抖的手,将那些画着扭曲字符的符纸,贴满了卧室的门窗。
时间在死寂和恐惧中缓慢流逝。子时将至。
窗外,万籁俱寂,连虫鸣都消失了。一种近乎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整个老宅,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某种东西的到来而屏息。
然后,我听到了。
极其细微,开始像是遥远的唢呐声,呜咽咽咽,吹奏的正是梦里那诡异的、不成调的喜庆旋律。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和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我的心跳如同擂鼓,几乎要冲破胸膛。我蜷缩在卧室的角落,用被子死死蒙住头,但那诡异的唢呐声无孔不入,仿佛直接在我脑海里响起。
唢呐声到了门外,戛然而止。
死寂。
令人发疯的死寂。
我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停滞了。冷汗浸透了我的睡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然后,是极其轻微的、像是纸片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停在了我的院门外。
我知道,它来了。
那顶无人抬的……红色轿子。
我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我的脖颈,越收越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门外没有任何动静。没有敲门,没有呼唤,只有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它是在等我自己出去?还是……
就在我精神即将崩溃的边缘,我忽然听到,卧室的窗户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像是有人用指甲……轻轻刮擦窗纸的声音。
“嘶啦……嘶啦……”
一下,又一下,极有耐心,极尽诱惑。
我的血液几乎冻结!它知道我在里面!它就在窗外!
那刮擦声持续着,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正隔着薄薄的窗纸和符咒,轻轻地、一遍遍地抚摸着,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和……渴望。
我崩溃地捂住耳朵,缩成一团。
就在这时——
“咚!!”
一声沉闷的、巨大的撞击声,猛地砸在卧室的木门上!整个门板都剧烈地晃动起来,灰尘簌簌落下!
它不是要进来!它是在……催促!
“咚!!咚!!!”
撞击一声比一声沉重,一声比一声急促!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巨人在门外疯狂地捶打着!门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板上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纹!贴在门上的符纸,无风自动,剧烈地颤抖起来,上面的朱砂字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色、变淡!
“不!滚开!滚开啊!” 我发出绝望的嘶喊,眼泪和冷汗混杂在一起。
符纸上的最后一点朱红色泽,彻底消失了。纸张变得灰暗,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生机。
门外的撞击声,停了。
但那冰冷的、被窥视的感觉,却陡然增强了十倍!仿佛那“东西”已经穿透了门扉,就站在门外,与我仅一门之隔!
然后,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清脆,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空洞,直接穿透门板,钻进我的耳朵:
“郎君……吉时已到……”
“该……上轿了……”
那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魔力,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我,让我不由自主地、僵硬地、一步步走向那扇摇摇欲坠的房门。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缓缓伸向了门闩。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门闩的刹那——
“哐当!哗啦——!”
卧室的窗户,连同上面已经失效的符纸,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碎!木屑和玻璃碎片四散飞溅!
冰冷的、带着浓重腐土气息的夜风瞬间灌入!
而在那破碎的窗口,赫然出现了一顶极其鲜艳、红得刺眼的花轿!轿帘低垂,看不到里面,但轿身周围,缭绕着如有实质的黑色阴气!
与此同时,我身后的房门,也“砰”地一声被无形之力撞开!
前有红轿拦窗,后无退路!
极致的恐惧化为了最后的疯狂!我抓起桌上那盏沉重的老式铜质油灯,用尽全身力气,向着那窗口的红轿狠狠砸去!
“滚——!!”
油灯砸在轿身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灯油泼洒出来,遇火即燃!一小簇火焰在轿身上跳跃起来!
“嗷——!!!”
一声凄厉无比、充满了痛苦与暴怒的尖啸,猛地从轿中炸响!那声音非人非鬼,尖锐得几乎要撕裂我的耳膜!
整个轿子剧烈地晃动起来,周围的黑色阴气如同沸水般翻滚!窗口的景象开始扭曲、模糊!
趁此机会,我连滚带爬地冲向洞开的房门,不顾一切地向外逃去!我甚至不敢回头,只知道拼命地跑,穿过黑暗的堂屋,冲出老宅的大门,一头扎进外面更加浓重的黑暗里……
我在野外躲藏到天光大亮,才如同惊弓之鸟般,被早起的镇民发现,送回了表叔公家。
后来听说,那天早上,人们在我家老宅的院门外,发现了一片狼藉——破碎的窗户,散落的木屑,还有……一地如同被火烧过的、焦黑的纸屑,以及几缕缠绕在碎木上的、依旧散发着淡淡尸臭的黑色长发。
那顶红轿,不知所踪。
表叔公说,或许是我的反抗和那盏油灯的阳火,暂时击退了它。但债未消,怨未解。
我很快便逃离了槐荫镇,再也不敢回去。老宅也被我彻底废弃。
然而,我知道,事情并没有结束。
那枚并蒂莲白玉佩,在我逃离时,莫名地又回到了我的行囊里。
而每到那个“阴煞日”前后,我总会在深夜里,隐约听到那呜咽的唢呐声,由远及近。
仿佛那顶无人抬的红色轿子,
依旧在茫茫人海中,
执着地,
寻找着它的……
新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