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躲风的人
——「清晨的闹钟」
早上五点四十,闹钟第三遍响起的时候,沈予执才伸手按掉。
窗外是八月底的江城,暑气还没褪尽,空气里混着樟树与豆浆的味道。老旧小区的阳台栏杆生了锈,他赤脚踩在地砖上,冰凉,像做理综选择题时突然碰见的“以上都不对”。
父亲沈志国的声音从隔壁卧室传来:“予执,五分钟后晨读。”
沈予执低低地“嗯”了一声,把昨晚刷完却还没来得及订正的竞赛卷子折成四方,塞进书包最外侧袋。那里面还有一张公交卡、一把折叠伞、一只掉了漆的蓝牙耳机——左耳的。
厨房灯亮着,母亲值夜班未归,电饭煲跳到保温,白粥在盖沿冒着小泡。沈予执用五分钟洗漱、三分钟喝粥、两分钟系鞋带,最后把校服拉链拉到顶,遮住了锁骨处一道浅浅的牙印——那是上周父亲抽查背诵《滕王阁序》时,他因为背错一句被戒尺磕的。
六点整,门“咔哒”一声合上,楼道里的感应灯一盏接一盏亮起,像一串被同时推开的公式,逻辑严密,毫无意外。
走出楼道,迎接他的是那朝阳透过树叶的缝隙打在他的脸上,像一盏闪光灯一样照着他去公交车站。
——「公交车上的选择题」
六点十分的25路公交,司机老赵习惯在第二站打开车载广播,早间新闻的女声机械地念着:“本台消息,今年高一新生报名人数再创新高……”
沈予执坐在倒数第三排,膝盖顶着前座椅背,耳机塞在右耳。左耳空着,因为左耳机上周就坏了,只剩电流的沙沙声,像没擦干净的实验报告纸。
车厢里一半是江城一中的学生,蓝白校服挤在一起,像一堆被码好的培养皿,他们叽叽喳喳的讨论着各种各样的事情。沈予执把昨天竞赛卷最后一道大题在脑海里复盘,草稿直接打在车窗的雾气上:
“若函数f(x)在区间……”
写到一半,公交一个急刹。白色字迹被惯性拉成扭曲的曲线,像被风吹散的粉笔灰。
当他慢慢抬起头来时,看到前门上来一个女生,马尾有些乱,怀里抱着牛皮纸袋,袋口露出半截舞蹈鞋绑带。她刷卡——余额不足。
后面排队的人开始催。女生低头在口袋里翻硬币,耳后的碎发跟着晃。沈予执看见她指尖微抖,纸袋被攥得咯吱响。
他起身,滴——把自己的公交卡贴上去:“一起的。”
司机老赵见怪不怪,关门起步。女生愣了半秒,小声说:“谢谢。”
沈予执没回,坐回原位,继续写他的函数。只是车窗上的字迹却再也拼不成完整的式子——右耳的音乐恰好放到副歌:
“Cause we were just kids when we fell in love…”
女生站在他旁边,扶着栏杆,纸袋里的舞蹈鞋随着车厢晃动一下一下地碰他的膝盖,像某种摩斯密码。
等到下车的时候,女生想看清楚帮助自己的男生是谁时,沈予执留给她的只剩背影了。
——「图书馆的逃亡」
七点二十,早读铃响。沈予执没去教室,他拿着班主任签字的“竞赛培训”假条,拐进了图书馆。
一中的图书馆是旧厂房改的,挑高八米,铁窗棂把晨光切成菱形。这个时间,阅览室里只有管理员拖地的声音。
沈予执熟门熟路地走到最里侧靠窗的桌子,摊开《奥赛经典·力学篇》。他习惯先把昨天遗留的符号暴力拆解,再写一行小字:
“别忘了带伞。”
——是给母亲留的便签,夹在书里。
刚写完,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同学,借过!”
沈予执抬头,看见公交车上那个女生。她换了舞蹈服,白色连体裙外随意套着校服外套,额头一层薄汗,像刚从小操场逃难过来。
管理员在后面喊:“同学,不准穿舞鞋进馆!”
女生一慌,牛皮纸袋掉在地上,舞蹈鞋滚到沈予执脚边。
沈予执弯腰捡起,鞋尖有一道新鲜的灰痕。他把鞋递给那个女生,女生喘着气:“谢谢……我、我躲个人。”
“躲谁?”
“初中……同学。”女生含糊带过,把鞋胡乱塞回袋子,目光扫过他的桌面,忽然定格在那本《奥赛经典》,“你也看物理?”
沈予执“嗯”了一声,把书往自己方向收了收,像是怕被她看见便签。
女生却自来熟地拉开他对面的椅子:“我能坐这儿吗?十分钟就好。”
沈予执没拒绝。他低头继续写题,余光却注意到女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演出票,上面写着“市青少年舞蹈大赛·决赛”。
“今天比赛?”他鬼使神差地问。
女生把票翻过去,露出背面用圆珠笔写的名字:林羡。
“本来是。”林羡耸耸肩,声音低下去,“但有人会在观众席。”
她没说名字,沈予执也没问。空气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窗外樟树上知了的嘶鸣。 两个人就这样安静的坐着,谁也没有打破此刻的宁静。
——「风吹纸页」
十分钟后,图书馆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林羡是不是跑这儿来了?”男声清亮,带着变声期未褪的哑。
听到那道男声,林羡脸色瞬间煞白,手指无意识攥紧桌沿。
沈予执侧头,看见一个穿附中校服的男生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一束向日葵,与图书馆的冷白灯光格格不入。
管理员拦他:“同学,图书馆禁止喧哗。”
男生不管,探头往里喊:“林羡,我知道你在!”
林羡垂下眼,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她轻轻踢了踢沈予执的鞋尖,用气音说:“帮个忙。”
沈予执没动。
林羡深吸一口气,突然伸手——
拿走了他桌上的《奥赛经典》,翻到扉页,用铅笔刷刷写下两行字,然后把书竖起来,像举一面盾牌。
门口男生的视线扫过这边,停顿。
沈予执看清了那两行字:
“我已加入物理竞赛集训营,勿扰。——林羡”
字体清秀,却带着决绝的笔锋。
男生愣了几秒,向日葵的花瓣掉了一片。最终,他转身走了,脚步声渐渐消失。
林羡长出一口气,把书推回给沈予执:“谢谢。”
沈予执垂眸,看见那两行字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小字:
“也谢谢你没拆穿我。”
他伸手,用橡皮把那行字轻轻擦掉。
林羡怔住。
“字太丑。”沈予执淡淡说,然后把橡皮递给她,“下次写好看点。”
林羡笑了,眼睛弯成月牙。
窗外一阵风过,吹得纸页哗啦啦响,像某种隐秘的暗号。
午休铃响,图书馆的人渐渐多起来。
林羡已经离开,走时把那本《奥赛经典》留在了桌上,扉页空白处,多了一枚小小的薄荷糖贴纸。
沈予执把糖收进口袋,准备回教室。
刚走到门口,管理员叫住他:“同学,你落了东西。”
那是一个牛皮纸袋——林羡的。
沈予执打开,里面除了一双舞蹈鞋,还有一张新的演出票,时间:今晚七点,地点:市大剧院。
票背面,用铅笔写着:
“如果风停了,你会来吗?”
字迹未干,像刚刚才写上去。
沈予执抬头,窗外樟树的影子被太阳拉得很长,风一吹,叶尖颤动,像无数个未解的未知数。
他把票折成四方,和公交卡放在一起。
然后,他看了一眼手表——距离晚七点,还有十一个小时。
沈予执转身,向教学楼走去,脚步比平常快了一些。
风掠过他的校服下摆,卷起了几片早落的樟叶。
无人知晓,那枚薄荷糖在口袋里微微发烫。就这样,少女成为打开了沈予执内心的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