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老老实实在宫里守灵,纵使他怨恨舅舅耍了他,让他得国又失国,但舅舅待他总体而言,还算恩重了。
但最后一夜,依照惯例,守灵的只有今上。
他在马车上眯了一会儿,这几日国丧弄得他心神憔悴,总想着旧日舅舅骗他做宁国皇帝的那段时日…早知是骗,他就应当割舍了宁国一切,只求一个国公之位,留在朝阙得了。
说不定,还能与乐昌……
“怎么了?”
马车颠簸了一下,宁王想回溯旧梦都做不到,语气不由染上几分狂躁。
“殿下…王妃她被挟持了”
宁王撩开车帘,清河郡主被贼人勒住了脖子,眼角含泪地望着他。
他把车帘放下,面无表情道:“回府吧,骊珠该想本王了。”
这些反贼,便是谋害他,栽赃他,也首先了解一下情况好吧?
他会在乎这个四年前因为一己之私就把他整个卖给舅舅,然后又依靠舅舅的权势弄死他身怀有孕的侧妃的毒妇?
本来就两看相厌,不计较清河对他的杀子之仇都是顾念亲情了,还拿清河威胁他?
什么意思?恶心他么?
他连被反贼调查调查的分量都没了?
宁王不知所谓,宁王还气笑了。
“回府。”
他才懒得管清河。
“你们该去抓乐昌,抓骊珠!”清河眼见他放下车帘,又气又痛,对那些反贼道,“宁王就是个宠妾灭妻还觊觎公主敢想不敢做的狂徒!”
宁王听得“乐昌”二字,立时呵斥那疯妇:“你胆敢攀扯公主?你有几条命?!”
清河现在命都在反贼手中,还怕乐昌来治罪么?
她非要骂,非要把宁王这些年的所有可怜的苦恋都公布天下,让这些反贼都看笑话!
但反贼没觉得是笑话,只觉得宁王深不可测,不愧是做过几个月国君的人,妻子被抓,还能这么镇定地演戏。
难怪清河郡主长久不得子,宁王也没有偏妃。
哪里知道宁王是没有偏妃,但是家中和别院分别养了不少歌舞班子呢。
“你再多言一句,待国丧之后,本王就去向陛下请旨,废了你这毒妇。”宁王语气已然不耐烦,“今上可不是舅舅,你掂量清楚。”
“现在死,还能保留宁王妃的名头。”
“若是乱咬,待你死了本王也要请旨。”
清河哪里能想到宁王已经无情到了这个份上,既然宁王也不打算救她,她又要身后名做什么?
什么家族,文家,干她何事?!
难道到死都没个自由么?
“哼,我偏不!”清河坚定决心似的,“你把宁国的玉玺都送给乐昌了,可惜只能是新婚贺礼。”
“祝愿她与那舞象之年都没到的小子白首偕老,长命富贵…哈哈哈宁王,你真是个小丑!”
那些叛党原本听着听着,兴味并不深厚,但不知听了哪一句,都变了态度,将宁王妃向前一惯:
“真是没用的东西!什么国家,江山,还是为了女子给抛却了,不是这个女子就是那个女子……”
“这朝阙城的好风水,把猛兽圈成宠物,叫你们做得这样的好勾当!”
他们倒是想借着宁国玉玺,再造一波声势,弄弄玄虚,却不想连宁王都是为美色沉沦丝毫不清醒的东西!
真是看走了眼!
而宁王又是上皇的亲外甥,这般做派,又是难怪了…
“殿下…”
清河身形不稳有下坠之感,她还是本能地向丈夫寻求保护,话语在求生之境也顾不得冷硬,不乏眷念地对宁王呼唤。
但宁王不是不清醒,他看得真切,但不接着清河,反而推了一把,就是明晃晃地不想清河沾边的意思。
那帮叛党不知从何来,又不知向何去。
活脱脱数句言词间就放弃了宁王。
而宁王对此的前情后果,也毫不在乎。
只可怜清河郡主伏在地上,屈辱比疼痛多得多。
......
那一夜,邺曦和的反应出乎上官昭的意料。
旁人以为安王妃文弱柔顺,最是包容和谐府内。但其实曦和城府甚深,能忍常人不能忍。
她一开始就猜得出晞王对安王有非分之想,但那又如何?
爱慕安王殿下者,无论男女,天下千千万。
她也是最先看出安王对上官昭动心的人,但那又如何?安王爱皮囊,安王又心软,安王……又不聪明。
能让安王喜欢,又能有多难?
晞王使出的手段,她根本不屑知道。
后院里一院子姬妾,满朝阙的贵女怀春,这是天家,这是皇帝之子安王,未来还会是皇帝之父安王的私事,只要不太出格,谁又能置喙?
她本来也就以这样的标准,溺爱着她的丈夫,她的府君,安王。
娶妃纳妾,都随他高兴。
喜欢而已,如喜欢一幅字,一张画,喜欢一种酒,一品茶,喜欢到想要收藏,如行道迟迟,窥见春色,折下一枝春欲放…多么正常。
多么日常。
只是,不知哪一日,字画成了魔障,酒茶成了牵绊,春欲放成了困住人身心的桃源……喜欢,变了质。
成了爱恋,成了欲望。
从生活添色的点缀,变成动摇生活的祸首。
还敢与她来争抢。
晞王唯一的罪,就是贪婪。
他本可以止步于安王的心爱挚爱之人,在心中胜过世俗,但他却偏偏要求唯一,还要安王将他公之于天下。
看腕上玛瑙珠链的时候,安王自己不知道已经落在曦和眼中。
而曦和更不惊动:何必惊醒梦中人?那怕不是还成全了他们。
她只是冷眼。忍心中波澜。
云妃死了,郡主死了,她冷眼看着文宝林把傅妃拉下水,那水瞧着清浅,到底也淹死一个无辜人。
剩下一个被溺水者托付的稚子。
溺水者,将孩子托付于洪流。
她当然胜利,不管是从政治和世俗,还是从精神上的谋略,她是十足的胜者。
安王三子,从此她占其二。
后院只剩了她一个正妃,侧妃都不见了。
她忍到这一步,还留在圣荑身边,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为了权势么?她是正妃,她的儿子是太子,她无需争权,她到底为了什么呢?
为什么执念于圣荑?
他到底为什么从一开始到如今,都叫她放不下,不管几度权衡,终不能全然放弃?
“嫁给安王?那个还在吃糖爱哭的毛头小子?女儿…你怎么看上他了?”
“他是有一副好皮囊不错,但是世上形貌绝佳的男子也不少,还能守着你一心一意…”
“纵使你不在乎,那都不如入宫,太渊帝与安王,这还不好选么?”
她到底为什么,在家里人都不愿意,甚至宫里人都觉得她不会愿意的情境下,义无反顾如飞蛾扑火一般,非要嫁给安王?
这真的是她的决定么?
却不知安王成婚之前,上皇有意让太史局给三妃看命格。
唯有邺氏女的命格让太史局为之一惊,对上皇道:“能见一脉龙气。”
上皇便心中有谱,觉得能应对往后对泰山府君的食言反噬。
“看来…这就是克制之法了。”
太父在史书上只记作“太父”。
但太父除却泰山府君,还有更名正言顺的龙王敖骄。
太渊四年末,元夕,她忽发病症,觉得有什么抽离自己而去。
那夜本该携手安王在宫城上与众皇亲观灯,与民同乐。
但安王不在,派人寻找也不见归。
她躺在床榻,半梦半醒间看见一道游动的金光,盘在她幔帐里,似是龙形。
那一刻她无比清醒,她当真爱圣荑爱到分毫不计较他错处,不愿伤害圣荑么?
不…她恨不能把圣荑杀了,这样,就再也没有侧妃,再也没有什么新的安王之子了。
那道金光像是看着她。
“龙也是帝王之征。”她盯着那金龙,“而不该是优柔寡断,心慈手软。”
这条龙,背着她一定做了许多事。
她警告这与自己共生而来的一魂,金光扑向身躯,消弭于床榻昏昏。
圣荑终于回来,嘘寒问暖得忘了藏住那点与他人心意相通的雀跃。
她竟无杀意,这才不正常。
这,不,正,常。
但太渊六年,晞王闯入安王府,在她的家里抢她的丈夫。
她再也忍受不了。
纵使未学武,也敢提三尺剑。
王府里也挂着素幡,冬雪不落也显清寒。
却还有天恩赐予,惊雷闪电,白光狰狞照人……
她见上官昭抱着安王要走。
荒谬——
“你是个什么东西?上官昭,你不就是个蛊惑人心,败坏他人婚姻的男倌么?”
“你还不如南风馆的小倌儿,人家可不会挑唆主君,离间主母!”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奇怪的事。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不知廉耻之人!
抢他人的丈夫抢到安王府了!
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纲常!
无耻之徒上官昭似乎都懒得看安王所谓的正妻一眼,淡淡道,“你有什么资格与本王说话?”
邺曦和才与圣荑过了几年?
从太渊二年末成婚到现在,四载而已。
有什么资格,对陪了圣荑百年,等了圣荑百年的他,说这等乾坤颠倒错乱的话!
一介凡人,占了圣荑的正妻名分,占了他从前的爱恋心神,占了他那么多的信赖倚重……
这些,他还没找邺曦和要回来呢!
“我为何没有资格?我与安王同样是帝后的儿臣,我的姓名同样在燕圣族谱,皇家玉牒之上!我与他堂堂正正是夫妻,你是什么东西!”
邺曦和持剑与他对峙,“放下我丈夫。”
“他不爱你。”
上官昭挑衅,抱着昏迷的圣荑亲了一口。
“他是因为你而不爱我!”邺曦和举剑刺去,“就算不爱,还有责任,他是孩子的父亲,他是安王,他岂能与你这个贼子在一起!”
剑自然是被上官昭打掉,但是曦和不屈,反而也挑衅:“你敢对本妃如何?本妃是他妻子,你敢如何!”
“他不会原谅你,你们永远也不能在一起!”
上官昭这时候忽然有种害怕了。
不是害怕邺曦和所说,因为他早就不在乎圣荑恨或者不恨,他只要爱着圣荑就好。
让他害怕的是,他从这时的邺曦和,看出,一道龙魂。
那道龙魂,昭示着宿命的追来。
告诉他,这一世一生,他都不可能与圣荑厮守,不能独有……
他怕的是分离,他怕的是失去。
而不是怕敖骄的一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