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黑色轿车带来的冰冷压抑感，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苏念心中漾开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
几天过去了，时瑾年恢复了正常的校园生活，依旧准时出现在画室或琴房，与他们共同打磨《风之形》的最后细节。
但苏念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同。
他的准时，更像是一种严苛的遵守，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校准着他的时间。
他依然会提出专业的音乐建议，语气平静，用词精准，但那种在创作激烈时偶尔会流露出的、带着温度的专注光芒，似乎被刻意收敛了。
他的眼神，大部分时间都固定在乐谱、设备或是画布上，很少再像之前那样，在讨论的间隙，无意识地、短暂地停留在她身上。
有一次，苏念在调试一段音频时，无意中哼出了一小段即兴的旋律，那是她脑海中为某片色彩配的声音。
她抬起头，恰好捕捉到时瑾年正看着她，但就在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的目光像被烫到一样，迅速而自然地移开，转向旁边的调音台，手指在旋钮上无意义地拨弄着，速度快了半分。那不是往常的疏离，而是一种……带着某种约束的回避。
还有一次，她不小心碰倒了笔洗，清水洒了一地。按照以往，他或许会头也不抬地递过一包纸巾，或者只是淡淡瞥一眼。但这次，他几乎是立刻站起身，动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帮她扶正笔洗，然后沉默地拿来拖把，将地面清理干净。
整个过程，他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只是紧抿着唇，仿佛在做一件必须完成的任务，而非出自本能的帮助。那种过分的、刻意的“正常”，反而让苏念感到一种无形的墙壁正在重新竖立。
这些细微的变化，像一根根柔软的刺，扎在苏念的感知里。他似乎在用一层更厚、更冷的冰，将自己重新包裹起来，隔绝了那辆黑车出现后可能带来的任何窥探，也隔绝了他们在创作中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那点微妙的、超越工作关系的连接。
此刻，她正独自在画室里，进行着最后的收尾工作。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弥漫着松节油和颜料气味的光柱中，无数微尘缓慢浮沉。《风之形》已近乎完美，浓郁的情感与精确的技术达到了奇妙的平衡。
只剩下画面中心，那片代表着“记忆核心”的区域，需要再添加几笔极其精细的、带着微妙光感的暖色调，以呼应时瑾年音乐中那段象征希望与慰藉的亮色旋律。
她屏住呼吸，仿佛怕惊扰了这神圣的一刻。用小号的貂毛笔，蘸取了精心调和的、带着珠光感的浅金色与淡赭石色混合液。笔尖饱满，色彩润泽，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她调整了一下站姿，右脚微微后撤，稳住重心，左手轻轻托住右手腕，以确保极致的稳定和精准。笔尖即将触及画布那最关键一点的瞬间——
毫无预兆地，右眼视线中央，出现了一小片模糊的虚影。
那感觉并非简单的模糊，更像是一滴浓稠的油彩滴入了清澈的视野，迅速晕开，扭曲了图像的轮廓。
紧接着，几下刺眼的、闪电般的眩光窜过，如同坏掉的灯泡在视网膜上疯狂闪烁。眼前的画布、刚刚调好的完美色彩、她稳定的手腕，瞬间在扭曲的光影中晃动、变形，变得光怪陆离，无法聚焦。
苏念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手下意识一抖，笔尖带着那抹珍贵的暖色，在距离画布仅毫厘之差的地方危险地划过。
她猛地闭紧双眼，纤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用力摇了摇头，试图将这突如其来的、令人恐慌的异常从脑海中甩出去。
黑暗中，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咚咚地撞击着耳膜。
几秒钟后，当她忐忑地、带着一丝侥幸再次睁开眼时，视野恢复了正常。画布还是那块画布，色彩依旧鲜明，阳光下的微尘依旧悠然，刚才那短暂的恐怖景象仿佛只是一个过于逼真的错觉。
但指尖残留的、因紧张而导致的微颤，和心头掠过的那丝深入骨髓的寒意，清晰地告诉她，那不是错觉。
“怎么了，念念？”旁边正在整理画具的许茜听到了她骤然加重的呼吸和那声几不可闻的抽气，立刻放下手中的刮刀，关切地望过来。
林岚也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罗思思合上了手中那本厚重的《西方美术史》，目光都聚焦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
苏念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内心的惊悸，以及那股想要立刻去检查眼睛的冲动。她脸上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甚至刻意让嘴角上扬的弧度更大一些，对着室友们摆了摆手，语气尽量显得无所谓：“没事，可能……可能最近熬太晚了，眼睛有点花。”她试图用这个最普遍、最容易被接受的理由，将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几秒钟轻描淡写地掩盖过去。
这个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为了赶在最终评审前完美收尾，他们确实经常在画室熬到深夜。
“你看吧！我就说熬夜伤身！”许茜立刻站起来，职业病发作，她走到苏念身边，看着她还有些失神的眼睛，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胳膊，“走走走！别画了！跟我去做几组波比跳，加速血液循环，保证立刻醒脑提神，眼睛都亮晶晶！”她试图用自己最熟悉的方式驱散朋友的异常。
苏念被她拉得一个趔趄，身子晃了晃，哭笑不得。她现在只觉得一阵虚脱般的疲惫从眼底深处蔓延开来，只想安静地坐下来，仔细感受一下眼睛的状况，而不是去做那些让人心跳加速的高强度运动。
“许茜，”罗思思冷静的声音适时响起，她推了推眼镜，用一贯客观、带着学术严谨性的口吻说道，“剧烈运动，尤其是像波比跳这种短时间内大幅提升心率和血压的无氧运动，可能会导致颅内压和眼压的暂时性升高。在视觉系统已经出现疲劳信号的情况下，这并非明智的选择，甚至可能加剧不适感或引发其他问题。”
许茜的动作顿住了，她眨眨眼，看看苏念略显疲惫的脸色，又看看罗思思笃定的表情，虽然不太完全理解“眼压”具体是什么，但“加剧不适”这个词她听懂了。她悻悻地松开手，挠了挠头：“啊？这么严重吗？那……那喝点热水？”她换了个自己认为最安全的关怀方式。
林岚在一旁噗嗤笑出声：“茜茜，你的解决方式除了运动就是喝水吗？”她转而看向苏念，眼神里带着真诚的关切，“念念，你要不要滴点眼药水休息一下？或者去看看校医？熬夜是常事，但眼睛突然花一下，还是注意点好。我上次追番剧熬夜，眼睛干得不行，滴了眼药水就好多了。”
“真的没事，”苏念坚持道，心里却因为室友们毫不掩饰的关心而涌起一股暖流，但这暖意并未能完全驱散心底因那异常视觉而滋生的、冰冷的不安，“可能就是一瞬间的疲劳。我休息一下，喝点水就好。”她顺着许茜的话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更自然些，然后轻轻推了推离她最近的许茜。“你们先去食堂吧，再晚好吃的菜该没了。我收拾下画具，缓一缓就来。”她的语气带着一丝刻意的轻松，但目光里却藏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她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来消化刚才那片刻黑暗带来的心悸，也需要空间来确认这究竟是不是真的只是“疲劳”。
许茜还想说什么，被一旁的林岚轻轻拉住了胳膊。林岚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尊重苏念的意愿。“那好吧，”许茜妥协道，但还是不放心地补充，“念念，那你快点啊，我们帮你占位子！要是还不舒服，立刻给我们打电话！”
罗思思也冷静地点点头，言简意赅：“补充水分和糖分，必要时去医务室。我们等你。”
看着室友们一步三回头、终于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苏念强撑的笑容才缓缓敛去。画室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她自己的呼吸声。
她独自走到窗前，望着外面被夕阳染成暖橙色的校园，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那份被强行压下的不安，此刻在寂静中悄然弥漫开来。
一会儿她重新坐回画架前的凳子上，却没有立刻动笔。她看着那支差点酿成“事故”的、笔尖还带着那抹暖金色的画笔，又看了看眼前这幅倾注了她和时瑾年无数心血、承载着记忆、心跳与通感探索的画作。右眼刚才那短暂的、失控般的模糊和眩光，像一道细微却不容忽视的裂痕，突兀地出现在她原本以为坚不可摧的视觉世界的基石上。
作为画家，视觉是她感知世界、捕捉灵感、表达自我的绝对根基。色彩的微妙差别，光影的细腻过渡，线条的精准把控，无不依赖于一双健康、稳定、敏锐的眼睛。那瞬间的异常，虽然短暂，却像一声来自身体内部的、模糊而严厉的警告，敲响了她从未意识到的警钟。
她想起提前到校那段日子，在空荡画室里独自熬夜准备作品时，似乎也有过一两次极其短暂的视线恍惚和飞蚊状的阴影，当时她只归咎于光线不好、精神太过集中或者仅仅是太过疲惫，并未深究，甚至很快便遗忘在忙碌中。
难道……真的只是疲劳过度吗？
一种隐忧，如同细小的、带着粘性的藤蔓，悄悄缠绕上她的心头，越收越紧。她下意识地用力眨了眨眼，又缓缓睁开，眼前的画布清晰依旧，每一个细节都分毫毕现。她尝试着再次拿起那支画笔，动作比之前更加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试探般的谨慎，仿佛在确认这片视觉疆域是否依然完全臣服于她的意志。
这一次，笔尖稳稳地、精准地落在了画布上那最关键的一点，那抹带着光感的暖色，温柔而坚定地融入了“记忆的核心”，如同黎明终于穿透了长夜。
画作，在这一刻，终于宣告完成。
看着眼前浑然一体、仿佛拥有自己呼吸与心跳的《风之形》，苏念心中涌起的巨大成就感和释然，却像阳光下的泡沫，绚丽却脆弱，无法完全穿透和驱散眼底残留的那一丝惊悸，以及悄然在心底扎根、缓慢生长的忧虑。她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揉了揉没有任何不适感的右眼眼眶。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画室里的作品在光线下熠熠生辉，散发着艺术完成的独特气息。
然而，一片微小的、关乎未来与梦想的阴云，已经在她明亮而依赖视觉的世界里，投下了第一道看似轻微、却足以改变一切轨迹的影子。
她知道，有些东西，或许不能再简单地、自欺欺人地归咎于“熬太晚了”。而那个她试图探寻的、关于时瑾年变化的谜题，此刻也被自身这突如其来的警告蒙上了一层更为复杂的阴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