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薛兮宁的马车已停在许家门前。
许春柳掀起车帘,晨露沾湿了她的绣鞋尖:“侧妃,许家的花棚在东边,您看——”话音未落,门内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几个着月白襦裙的婢女捧着锦垫奔出来,在青石板上跪成两排。
为首的婆子弯着腰,额头几乎要碰到地面:“侧妃娘娘里边请,花棚最阴凉的位置早备下了。”
薛兮宁扶着许春柳的手下车,目光扫过门内。
满院的雪柳、绿梅、滇山茶在晨雾中翻涌,香气混着新漆的花棚味直往鼻尖钻。
可那些本该围过来的命妇们,此刻正三三两两立在花树后,见她望过来,要么低头绞帕子,要么转身与身旁人说话,连寒暄的笑都挂得生硬。
“侧妃娘娘这是要往哪儿去?”许珍的妻子桂英从花径那头跑来,鬓边的珍珠步摇乱颤,“您坐的位置在西厢房外的石桌,奴婢让人搬了冰盏镇着酸梅汤,可凉快了。”她伸手要扶薛兮宁的胳膊,却在离半寸的地方顿住,指尖虚虚拢着,倒像是怕碰脏了什么金贵物件。
薛兮宁垂眸看了眼自己月白蹙金的裙角,忽然笑了:“桂娘子不必忙,我在这儿坐坐便好。”她抬步走向院角那株老梅树,粗粝的树干蹭过手背,惊得附近几个赏花的贵女“呀”地轻呼,抱着团扇往后退了三步。
许春柳咬了咬唇,小声道:“这些人昨日还托人送帖子,今日倒连茶盏都不敢递......”
“无妨。”薛兮宁在石凳上坐定,望着远处花棚下推杯换盏的人群。
萧明悦正举着酒盏与赵之远的夫人说话,见她望来,指尖微不可察地抖了抖,酒液溅在锦缎上晕开个深印子。
她忽然想起昨夜说的话——“这赏花宴,是面照妖镜”,此刻看来,倒真是照出了满院的虚与委蛇。
风卷着花香掠过鬓角,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石桌边缘。
这石桌原该是粗笨的,不知许家怎么打磨的,竟光滑得像块玉。
可再光滑又如何?
她垂眼望着石桌上倒映的自己,眉梢的胭脂淡得几乎看不见,倒真像朵开败了的花,任谁都敢踩上一脚。
“薛姐姐。”
一道青衫身影穿过花径,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沉水香。
薛兮宁抬眼,便见卢书仪提着月白湘裙站在梅树前,发间只簪了支素银步摇,倒比寻常贵女素净三分。
她的眼尾泛着红,像是刚哭过,可嘴角还扯着笑:“我在廊下诵《黄庭经》,见姐姐独坐,便想着来作个伴。”
薛兮宁的脊背微微一僵。
卢书仪是卢家嫡女,上月才被国师断言“命犯孤鸾,合该入道”,京中早有传言说皇帝要下旨让她去玉虚观清修。
此刻她主动靠近,倒像是全然不顾那些忌讳。
“卢妹妹坐。”薛兮宁往旁边挪了挪,目光却落在她攥得发白的帕子上——那帕子角绣着朵半开的莲花,针脚歪歪扭扭,像是连夜赶工的。
卢书仪坐下时,裙角扫过石桌,带翻了许春柳刚奉来的茶盏。“呀!”她低呼一声,慌忙去扶,却反将茶盏推得更远,深褐色的茶水在石桌上漫开,混着晨露淌到薛兮宁脚边。
“这茶......”卢书仪突然顿住,鼻尖动了动,脸色“刷”地惨白。
她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得梅树簌簌落了几片花瓣:“这茶里有麝香!
还有红花!“
满院的喧哗声戛然而止。
薛兮宁望着石桌上的茶渍,喉间泛起一丝腥甜。
麝香、红花,这两样东西混在一起,分明是要断子绝孙的方子。
可她昨日才让许春柳查过许家的茶盏,连茶饼都是从宫里特赐的,怎会突然有毒?
“快退开!”萧明悦的声音尖得像针,“莫要沾了毒气!”她拽着赵夫人的袖子往后躲,发间的珍珠簪子“当啷”掉在地上,滚到薛兮宁脚边。
桂英跌跌撞撞跑来,膝盖砸在青石板上:“侧妃娘娘明鉴,这茶是奴婢亲自看着小厨房煮的,连茶叶都是......”
“够了。”薛兮宁打断她的话,目光落在卢书仪脸上。
那姑娘正攥着帕子擦眼泪,可眼底却亮得惊人,像是要烧穿这层水膜。
她忽然想起三日前在宫道上遇见的老太监——“卢家那丫头,最近总往司药房跑,说是替老夫人求补药”,如今看来,哪里是补药,分明是在配这碗毒茶。
“姐姐信我。”卢书仪突然扑过来,抓住薛兮宁的衣袖,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我昨日在佛堂跪了整夜,求菩萨指条明路......可除了姐姐,我还能求谁?”她的泪水滴在薛兮宁手背上,烫得人发疼,“国师说我克母克弟,可我阿娘是染了时疫走的,阿弟才三岁......他们要逼我入道,分明是要断了卢家的后!”
薛兮宁望着她泛红的眼尾,忽然想起上月宫宴。
皇帝当众夸卢家的嫡子聪慧,转头就有道士说卢家风水犯冲,要送个女儿去镇灾。
如今看来,哪里是风水犯冲,分明是皇帝忌惮卢家在军中的势力,要借国师的手拔了这根刺。
“姐姐。”卢书仪的声音突然低下来,像是怕被风卷走,“您说,若是这茶里的毒,被查出来是从许家的小厨房来的......”她没说完,可眼底的决绝却像把刀,“许家如今靠着萧侧妃您才站得住,若是许家倒了......”
薛兮宁的指尖骤然发冷。
她终于明白卢书仪的算盘——她故意在茶里下毒,再当众揭发,表面是害薛兮宁,实则是要把祸水引到许家。
而许家若想脱罪,必定要攀着她这根救命稻草,到那时,她卢书仪便成了薛兮宁的“恩人”,皇帝再想动她,总得顾忌几分。
“姐姐,我真的走投无路了。”卢书仪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薛兮宁手背上,“您若不救我......”
她的话音被一阵风卷散。
薛兮宁望着远处花棚上晃动的灯笼,忽然觉得有些头晕。
许春柳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侧妃?
您怎么了?“她扶着石桌要站起来,却觉得眼前发黑,石桌上的茶渍渐渐模糊,像是要渗进她的骨头里。
“许春柳......”她的声音轻得像片叶子,“扶我......”
石桌在手下晃动,远处传来惊呼声,可薛兮宁已经听不清了。
她只看见卢书仪的脸在眼前晃,那双眼底的决绝,像极了她初穿来时,在镜中看见的自己——那时候她也以为,只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就能跳出这潭浑水。
可如今她才明白,这潭水,从来就没有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