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承恩捏着那枚金锞子退到殿外时，暮色已漫上飞檐的兽首。
他垂眼盯着掌心的金锞子，还带着薛侧妃指尖的余温，分量不重，却烫得他指腹发颤。
这宫里头，谁不知道清思殿的周采萍是皇后身边的掌事女官？
薛侧妃偏选了这么个由头，既送了人情，又不落贿赂的痕迹——他在御前当差二十年，头回见人把“周全”二字做得如此行云流水，连滴水都不漏。
“公公？”小太监捧着唐蒲的锦盒候在廊下，见他站定不动，轻声唤了句。
吴承恩抬袖掩住嘴角的笑意，将金锞子收进袖袋最里层。
这薛侧妃，怕真是要成皇上心尖上的人了。
他挥了挥手：“去御花房，把唐蒲连盆带泥装稳当，让周采萍亲自押车。”顿了顿又补了句，“跟她说，路上若碰折片叶子，仔细她的月钱。”
小太监缩了缩脖子，抱着锦盒小跑着去了。
吴承恩望着他的背影，喉间溢出声极轻的叹息——这京城里的水，到底要被搅起来了。
许家的朱漆大门在卯时三刻被叩响时，门房老张正蹲在门槛上打哈欠。
他揉着眼睛拉开门闩，就见两辆青呢小轿停在阶前，前头抬轿的小太监正捧着个描金檀木盒，盒盖上赫然印着“尚宫局”的云纹。
“许家可收礼？”小太监扬了扬下巴，声音尖细。
老张的瞌睡虫瞬间飞走了。
尚宫局的东西，寻常人家八辈子都见不着！
他慌忙哈腰：“收收收！”话音未落，后头的轿帘掀开，周采萍扶着丫鬟的手下来，腕上的翡翠镯子碰出清脆声响：“唐蒲要摆在正厅东窗下，日头能晒着又不直晒的地儿。”她扫了眼老张发僵的脸，从袖中摸出块碎银抛过去，“去把你们家主子请出来。”
老张捏着碎银的手直抖，连滚带爬往院里跑。
正厅里，许珍刚给母亲柳氏捶完腿，就见老张撞开帘子冲进来：“主、主母！
尚宫局的人送花来了！“
“什么？”许珍手一抖，捶腿的帕子掉在地上。
她母亲柳氏扶着炕桌站起来，鬓边的银簪子晃得人眼晕。
等她们跌跌撞撞赶到前院时，周采萍正指挥两个小太监往厅里搬花。
深绿色的蒲叶从檀木盒里探出来，叶尖还凝着露珠，在晨光里泛着珍珠似的光。
林崇山不知何时也挤了过来，盯着盒侧的腰牌看了半晌，突然倒抽口凉气：“这腰牌上...是‘高德全省’四个字？”
“高德全省”是尚宫局掌事的暗记，只有御赐的物件才会刻。
许珍的眼眶瞬间红了，她抓住林崇山的袖子，声音发颤：“这、这是薛侧妃送的？”
周采萍听见动静，转身福了福：“回许夫人，正是薛侧妃的心意。
她说唐蒲最喜热闹，偏许家的赏花宴最是红火，便让奴才们把开得最盛的几株送来了。“她眼尾扫过满院发愣的许家人，又补了句，”薛侧妃还说，许家的素心兰和宁绍牡丹，比宫里的都精神。“
“天旺我许家！”许珍突然喊了这么一嗓子，眼泪跟着掉下来。
柳氏扶着门框直抹泪，下人们围在厅外交头接耳，连厨房里烧火的婆子都跑出来瞧热闹。
林崇山伸手摸了摸唐蒲的叶子，触手温凉，像摸着块活玉——他忽然明白，薛侧妃这哪里是送花，是往许家门前竖了面御赐的旗子，往后谁再敢说许家“和离失德”，便是打皇上的脸。
消息传到乾清宫时，萧明德正翻着户部的奏本。
吴承恩垂手立在案前，将许家的反应一五一十说完，末了道：“许家那老夫人，抱着唐蒲的盒子直掉眼泪，倒像是见着亲闺女了。”
萧明德搁下奏本，指尖敲着案几笑：“她倒会借花做文章。”他抬眼望了望殿外的日头，“尚宫局的腰牌，尚宫局的人，连唐蒲的露水都留着——薛侧妃这是要让全京城都知道，许家的赏花宴，是她薛氏在背后撑着。”
吴承恩不敢接话，只垂着眼睛。
萧明德却似来了兴致，指节点了点他袖袋：“你收的那金锞子，可还在？”
吴承恩心里一紧，慌忙要掏，却被萧明德摆手止住：“朕又不是要查你的账。”他笑出声，“这丫头，连打点都打得这么讲究——清思殿的周采萍，皇后身边的人，她偏挑了个爱吃桂糖的。
你说她是真为周采萍，还是为让皇后知道，她薛氏做事周全？“
吴承恩额角渗出细汗，刚要说话，萧明德却摆了摆手：“罢了，她那些心思朕都明白。”他从案头摸出块墨玉镇纸抛过去，“收着吧，算朕赏你的——往后她若有什么差遣，你且顺着。”
吴承恩捧着镇纸，只觉掌心发烫。
他抬头时，正撞进萧明德似笑非笑的眼，忽然明白，这宫里宫外的局，怕早就不是薛侧妃一个人的了。
此时的萧承魏府里，柳玉蓉正把茶盏重重砸在案上。“许家算什么东西？”她涂着丹蔻的指甲戳着下人的额头，“商贾出身，女儿被和离，也配办赏花宴？”
“可...可薛侧妃送了唐蒲。”下人缩着脖子，“尚宫局的人亲自送的，满京城都传开了。”
柳玉蓉的丹蔻在案上划出道深痕。
她突然笑了，笑声又尖又细：“薛侧妃？
她算哪门子的贵人？
不过是的侧妃罢了。“话音未落，外头又传来通报：”夫人，许家的请帖送来了。“
柳玉蓉的笑僵在脸上。
她抢过请帖撕成两半，碎纸片簌簌落在地上：“告诉许家，我们萧府的人，可没那闲工夫看商贾的花！”话虽这么说，她的指尖却掐进掌心，指节发白——赵之远府的人昨日送了雪柳，贺彦祯的庄子今早送了绿梅，连萧明悦都让人递了话，说要带两盆滇山茶来。
这赏花宴，怕是要成京城贵女的试金石了。
许家的门房老张在申时三刻又开了回门。
他抹了把额头的汗，看着门外又一队抬花的人，脱口而出：“怎么还来？”
赵之远的手下抱着个青瓷花盆，被他问得一愣：“许家不是办赏花宴么？
我家主子让送盆素心兰来。“
老张望着院里堆成山的花——东边是赵府的雪柳，西边是贺府的绿梅，南边萧明悦的滇山茶正开得热闹，连墙角都摆了两盆林崇山从外头收的野菊。
他挠了挠头，侧身让开：“进来吧，往东边空地上摆。”
那手下抱着花盆往里走，路过正厅时，正听见许珍在跟账房算花棚的木料钱：“再添五根柱子，要最粗的。”林崇山站在廊下，望着满院的花笑出了声：“明日辰时开宴，这花堆得，怕比宫里头的春宴还热闹。”
暮色再次漫上许家的飞檐时，薛兮宁正倚在的庭院里看月亮。
许春柳捧着茶盏站在一旁，轻声道：“侧妃，许家的花棚搭好了，听说是请了京城里最好的木匠。”
薛兮宁望着月亮笑了笑，指尖轻轻敲着石桌。
她能想象明日辰时，许家的朱漆大门洞开，满院的花在晨雾里翻涌，那些从前对许家避之不及的命妇们，捧着请帖站在门前，脸上的表情比戏台上的花旦还精彩。
“侧妃？”许春柳见她发怔，又唤了句。
薛兮宁收回目光，端起茶盏抿了口。
茶是新泡的碧螺春，带着清苦的香。
她望着远处渐次亮起的灯火，轻声道：“明日，该是个好天气。”
廊下的灯笼被风掀起一角，暖黄的光落在她鬓边的珍珠串上，晃出细碎的星子。
许春柳忽然想起今日晌午，有个小太监来传信，说许家的赏花宴帖子，连中宫都收了一份——她望着薛兮宁的侧影，突然明白，这京城的春天，怕是要因这一场花宴，彻底改了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