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黄广路一愣怔,那其中年龄稍长的工作人员笑笑道:“老叔,这是,不太方便说吗?”
“哦不不不,”黄广路慌忙摆手,皱眉道:“只是,几十年不说起了,你们这冷不丁一问吧,我有点儿,怪意外的,呵呵。”
“没事儿,只要你不为难,咱实事求是的说就行。”
“不为难不为难,这有啥好为难的——我们兄弟姊妹一共五个,我是老四。上面有两个哥,一个姐,还有个妹子。老姐姐叫黄广芝,婆家是柳庄的,妹子叫黄广玫,婆家是琉璃寨的。大哥黄广信,二哥黄广善,当年国民党抓壮丁抓走了,从此断了联系。那时候我才十来岁,啥也不懂。我爹在的时候说过,说他俩,估计是打仗的时候就早已经死了。兹要是命大没死,那很大可能性就是49年建国,国民党败退台湾的时候,给强制带走了……爹妈活着的时候,就不敢提这件事,提起来老太太就哭,老头儿也爱说这个,难心的慌……”
那俩人对视一眼,继续问道:“那你还能记得你两个哥哥的生辰年份吗??”
“那哪能忘??小时候我跟二哥一起气我大哥,编个顺口溜说:‘民国十九年,生来不得闲’,呵呵。以前是按旧历计算,现在都是照公历来——我是35年生人,二哥比我大三岁,32年的,大哥比二哥又大两岁,也就是30年的。”
俩人一边听着黄广路不打磕巴地一口气把这些说完,这才将目光从手里的本子上移开,抬头相视一笑……
那个年轻人沉不住气,对着黄广路咧嘴笑道:“叔,喜事临门了,嘻嘻。”
黄广路被他这句没头没脑蹦出来的话,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一脸不解地看向了他俩……
那年龄稍长者这才看着黄广路开心笑道:“老叔,当年你家老爷子的神算,应验了——你的俩哥哥,黄广信,黄广善,当年真没死,也确实是跟着国民党去了台湾!这不,马上就要回来了。大喜啊,哈哈哈。”
黄广路的眼睛越瞪越大,嘴也大张着。脸上,满是惊魂未定的神色……
艰难地咽了两口口水,他这才强行地回过神来,说话都开始结巴了:“你,你是说,说,说……我,我大哥二哥,还活着?!!真的还活着?!!他们,要回来了??真要回来了?!!老天爷,老天爷……”
“具体的我们也不确定。我们知道的是:上级政府下发的本批次“寻亲”资料排查核对名单里,咱们县有四家,涉及到你们村,而本村姓黄的,只有你们一家,别无分号。但谨慎起见,我们这是按照对方所提供的具体资料信息,提前来做个核对。现在看来,两边信息比对,确认准确无误。”
“那,那他们啥时候回来?!!”
“叔,你不用急,如果我推算的不错,最多二十天到一个月时间,到时候县里有具体安排。他们那头,据说光是申请填表和乱七八糟的核查,都得半个月。”
“二十天,二十天,一个月,一个……哎吆!不行不行!”
“咋了叔??”
“差点儿忘了!!他俩,可是国民党的兵!一回来不得被抓起来枪毙了?!!”
短暂的愣神过后,两个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叔,别说现在,就是当年打仗时抓的那么多的国民党兵俘虏,毛主席他老人家不也说过,‘不打不杀不虐待,留下热烈欢迎,回家分发路费’?党和国家政府的一贯原则:首先,他是中国人!两岸原本一家,家人咋分敌我?叔,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
旁边一直没说话的村长吕劳五也笑道:“哥,你这都啥年月的陈腐思想了??没看电视上整天说,国家对台胞各种优惠优先政策哩?嘿嘿。”
“好了,叔,我们今天的任务圆满完成,得回去交差了!你就放宽心,好吃好喝的准备迎接亲人回家吧!”
三个人走出门去,黄广路呆立当场。没送,甚至连礼貌的客气话都没说出口。话就在嗓子眼儿里,可是卡得死死的,嘴都无力张开……
那仨人心知肚明,暗笑不言。都明白这会儿,他还没有‘回魂儿’哩。
妻子桂氏看他呆呆的坐那儿能有一顿饭功夫了,笑着道:“三魂七魄归位了没有??不得叫娃们都知道?”
妻子一句话,黄广路这才如梦方醒,一拍大腿,一脸兴奋地开口叫道:“国盛哩??国盛!快,快去叫你大哥二哥两家都来!哦,还有,骑车去叫国锦国绣他们两家也回来!!快!!”
这两天,黄家上上下下整一个不得空闲:打扫庭院,收拾床铺,采买吃喝……忙得那叫一个不亦乐乎。
整个镇店偌大个村子,风刮过似的,都知道了这件事,茶余饭后闲来也是深扒细挖,打从民国说到新中国成立,恨不得凑出半部《元庄风云史》来。
岁数大知情的,感叹时光匆匆;岁数小无知的,无非连问带听。
以前趴在地上拿个瓦片画着方格玩的那个‘解放台湾’,这地方,第一次感觉离自己这么近。
老年人感慨的是岁月和乡愁。说起那条海峡,隔断了多少游子回家的路与梦。
年轻人却想得更加透彻:解放的事儿随后再论,关键的是,那个一直只放在故事里听的宝岛上,弄了半天,竟然还住着咱村的人——那还需要解放个啥劲儿??那头挥挥手,这头招招手,过去仨生产队的人马,一天之内‘元庄二村’就能挂牌营业,捎带着连村长都能选出来了。
中国人特殊。
特殊在理性从来站在暴力之前。
特殊在感性一直拿来包裹仇恨。
消息传来,孙忠良的心,却有些焦躁起来。
他之所以焦躁,是因为他那个几乎都快忘了模样的老子。
想当年,他爷是地主,元庄岭上的地,几乎三分之二都是孙家的。就连庙上原本的庙产,也有一部分后来都被他爷花钱买归了私有——据说是那一代庙上的主持是个败家玩意儿,一边吃喝嫖赌抽,一边还拿着祖师爷说事儿当挡箭牌,说是他这枝儿的道士,祖师爷定的,不用守俗套。也不过是为卖地换钱逛窑子喝酒,找个心安理得的理由而已。
到了孙忠良他爹,仗着家底厚,花银子入了伍。再花了银子,据说很快就做到了国民党里的某个级别的军官,还得了一把刻着‘蒋中正赠’四个字的军刀。不过也正是因为做成了‘上等人’,这才做出了义无反顾抛妻弃子的事情来——可能于他们这些‘上等人’来说,陈世美本是人性使然的楷模,并无不妥,并且无罪。人一旦有了除了自己其他人都不重要的逻辑,这整个逻辑就百说百通了。要怪,得是怪世人都愚鲁无知,包公过于沽名钓誉而已。
孙忠良虽然凑合算个读书人,但读书读的脑子有点儿迷糊,常常拿出那把刀来,跟人炫耀祖上的‘丰功伟绩’,用以来证明自己确实系出名门。
倒霉的是,在正炫耀的当口,却遇上了一波接一堆的运动,那把刀,便差点成了斩他头的鬼头刀——在无产阶级红旗遍插的节骨眼儿上,他死活非要以他那个所谓的可笑王朝的‘正统遗物’,来硬碰几亿的贫下中农,不是脑子缺根弦儿,又能怎么解释?
于是毫无意外地被举报,刀也被收缴回炉,炼化成了菜园里用的锄头,他也五花大绑地被推上了戏台,可惜没有锣鼓伴奏,只有纸糊的锥形高帽子上“贼心不死的准反革命分子”那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见证了他家族没落的最后一集。
所以他恨他爹。
但同时又极度的爱他爹。
之所以并不矛盾的原因在于:他爹走时,不知道是来不及带走还是良心发现,给他老娘留下一捧金银珠宝的细软。
这些东西被他老娘用油纸包了又包,指挥着他小心翼翼地丢进了茅房的粪坑里,也因此平平安安的度过了一波又一波的各种运动。
他老娘死后,那包泡在屎尿里的宝贝,便成了他的。
他嘴里后来对内外一致的版本是:这是父亲留给他的传家宝。
终于熬到了如今改革开放,思想解放,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的当口,他便谨慎的拿出其中一小件来变卖了,换的钱,竟然比他种十年地挣得还要多。
有钱日子的那种滋润,无法描述。如同受穷的那种艰难,无可言说。
但他贵在有远见。他深知,金山再大,也会有坐吃山空的一天。未雨绸缪,才是他这种读过书,且聪明的人,应该做的事。
于是,当黄家传出台湾的家人要回来寻亲的消息时,他首先想到的,是那个他不愿联系,但联系了说不定又会带来滚滚财源的爹,他到底还有没有活在这世上??抑或是,此刻正在台湾享受着‘上等人’的生活?
不管怎样,黄家这次的寻亲之旅,说不定,就是他联系上他爹可能性最大的,契机。
人还在不在,不知道。但孙忠良知道,他一定在台湾。
而家族的特殊精明遗传血脉让他深信:如果能联系上他爹,即便是老头儿已不在人世了,只要有后人在,他打着血脉家人的旗号,再加上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及表演天赋,再敲一笔,绝对是手拿把掐的。
他也绝不会自责,因为,他只是在为逝去的母亲和这一家人,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