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周远,是市博物馆一名普通的文物修复师,专攻古代乐器。我的工作室在博物馆后侧一栋独立的老楼里,终日与各种破损的编钟、陶埙、断弦的古琴为伴,空气里弥漫着陈旧木材、特种胶水和防虫药剂的混合气味,寂静而肃穆。
那架笙,是在一批从南方某个因水库修建而整体搬迁的古镇征集来的民俗文物中发现的。它被装在一个已经有些朽坏的木匣里,混在一堆破损的锣鼓和褪色的戏服中间。与其他笙相比,它显得格外古旧,笙斗是深褐色的葫芦,色泽沉暗,布满细微的裂纹,像是老人干枯皮肤上的褶皱。笙苗共有十七根,是那种略显斑驳的淡黄色竹子,长短参差,其中好几根已经开裂,用近乎黑色的丝线勉强缠缚着。
最引人注目的是笙斗正面,阴刻着一幅极其繁复精细的图案——并非常见的祥云瑞兽,而是一幅百鬼夜行图!无数扭曲、狰狞、却又带着诡异生动感的鬼怪形象,缠绕攀附在笙斗上,簇拥着中央一个模糊的、似人非人的面孔。那面孔的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笑,眼神却空洞悲戚,看得久了,竟觉得那表情在缓缓变化。
我的导师,也是博物馆退返聘的老专家,秦秉烛教授,拿起这架笙时,惯常平静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深的惊悸。他戴着白手套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鬼怪雕刻,又仔细看了看笙苗根部那些几乎被磨平的音孔,眉头紧紧锁住。
“小周,这东西……有点邪性。”秦教授的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了许多,“你看这做工,这纹饰,绝非寻常民间乐器。倒像是……古代‘巫傩’祭祀时,用来‘通幽’的法器。”
“‘通幽’?”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个词让我感到莫名的不安。
“嗯,”秦教授放下笙,摘下手套,揉了揉眉心,眼神里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些地方的古老传说里,笙这种乐器,因其音色空灵幽远,能模拟风声雨声、万物之声,被认为可以沟通阴阳两界。而这架笙……这‘百鬼夜行’纹,分明指向的是‘引魂’、‘饲鬼’的阴祀!绝不是给人听的!”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异常严肃:“收起来吧,做个登记,贴上‘研究待定,禁止奏响’的标签,放到地下三号库房最里面的那个恒温柜里。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触碰,尤其是……绝对不能尝试给它上簧片,或者吹响它!”
秦教授的警告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我心上。然而,一种属于修复师的本能,以及对于这架诡异乐器背后秘密的好奇,却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它破损得如此严重,那些开裂的笙苗,那些磨损的音孔,都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它所经历的漫长岁月和可能隐藏的故事。
我没有立刻将它送入地下库房,而是借口需要做更详细的病害图谱和材质分析,将它留在了我的工作室。每当夜深人静,我独自加班时,目光总会不自觉地飘向那架静置于工作台一角、笼罩在柔和台灯光晕下的残破古笙。
它的存在,让原本熟悉的工作室仿佛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的异样感。有时,我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那些笙斗上雕刻的鬼怪,正用它们空洞的眼睛,在暗处窥视着我。
真正的异变,始于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那天我为了赶一份重要的修复报告,留得很晚。窗外电闪雷鸣,狂风卷着雨水疯狂抽打着窗户,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整栋老楼似乎都在风雨中微微颤抖。
就在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将工作室照得亮如白昼的瞬间——
我清晰地听到,从那架残破的古笙内部,传来了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如同叹息般的嗡鸣!
那声音并非来自外部风雨,而是真真切切地源自笙的内部,像是某种沉睡的东西,被这天地间的雷霆之力短暂地惊醒了!
我猛地从报告中抬起头,心脏骤然收紧,死死盯住那架笙。闪电过后,雷声滚滚而来,工作室重新陷入昏暗。但那声叹息般的嗡鸣,却如同魔音灌耳,在我脑海中反复回荡。
是幻觉吗?是风声穿过笙苗孔洞造成的?还是……
我鬼使神差地站起身,一步步走向工作台。窗外风雨声似乎变得遥远,我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那架古笙吸引。在台灯昏黄的光线下,笙斗上那些鬼怪雕刻仿佛活了过来,扭曲蠕动着,中央那张模糊面孔上的悲戚眼神,似乎正与我对视。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伸出,轻轻拿起了一根备用的、打磨光滑的芦苇笙簧。按照修复流程,我本应只是比对尺寸,记录数据。
但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根破损最轻的笙苗根部的音孔,准备进行虚拟拟合的刹那——
“呜……”
一声幽怨、飘忽、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单音,陡然从那根笙苗中自行响起!
那音色无法用言语形容,空灵到了极致,也凄厉到了极致!它不像任何我已知的乐音,更像是一个含冤而死的魂灵,在无尽的黑暗中,发出的第一声泣血哀嚎!
工作室的灯光剧烈地闪烁起来,忽明忽灭!窗外的风雨声仿佛被瞬间隔绝,整个空间被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只剩下那一个单音在空气中幽幽震颤、回荡!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实质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将我吞没!我浑身的汗毛倒竖,血液仿佛冻结!
更可怕的是,在那闪烁不定的灯光下,我惊恐地看到,工作室那面洁白的墙壁上,开始浮现出无数个模糊、扭曲、蠕动着的黑色影子!它们没有固定的形态,像是一团团充满恶意的浓稠墨迹,正从墙壁里、从地板缝隙中、甚至从空气中,缓缓地渗透出来!它们汇聚、扭曲,隐隐构成了类似笙斗上那些“百鬼夜行”的恐怖形象!
它们……它们是被那一声笙音引来的!
“不!停下!” 我失声尖叫,想要扔掉手中的笙簧,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粘住了,根本无法松开!
那幽怨的单音还在持续,并且开始自行变化,衍生出几个破碎、却充满诡异韵律的音符!一段我从未听过、却仿佛能直接腐蚀灵魂的旋律片段,在这被鬼影充斥的空间里,幽幽奏响!
墙壁上的黑影随着这旋律疯狂舞动,发出无声的嘶嚎!工作室的温度降到了冰点,我呼出的气息都变成了白雾!我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这魔音剥离,无数充满怨恨、痛苦、绝望的负面情绪,如同病毒般强行涌入我的大脑!
就在我即将彻底崩溃的瞬间——
“哐当!”
工作室的门被人猛地撞开!
是秦教授!他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如纸,手里紧紧攥着一串看起来年代久远的暗红色木珠手串,眼神里充满了惊怒与一种“果然如此”的绝望。
“住手!” 他发出一声嘶哑的怒吼,将手中的木珠手串狠狠砸向那架古笙!
手串接触到笙斗的瞬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如同梵唱般的嗡鸣,一道肉眼难以察觉的淡金色微光一闪而逝。
“铮!”
那自行鸣响的诡异笙音,如同被利刃切断,戛然而止!
墙壁上舞动的黑影发出一阵充满不甘的、无声的咆哮,随即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迅速变淡、消失。
工作室里那刺骨的寒意和令人窒息的死寂,也如同潮水般退去。窗外的风雨声重新变得清晰,灯光也稳定了下来。
我如同虚脱一般,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已经将我的衣服彻底浸透,握着笙簧的手仍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秦教授快步上前,先是警惕地看了一眼那架已经恢复死寂的古笙,然后才俯身将我扶起。他的脸色依旧难看,眼神里充满了后怕。
“你这孩子……怎么就不听劝!” 他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这‘百鬼笙’是能随便碰的吗?!古籍秘档里有记载,这是古代‘饲鬼巫’一脉的至邪之物,以自身精血魂魄滋养,奏响它,不是为了娱人,而是为了……召集和驱使阴间的孤魂野鬼!刚才若不是我感应到这里的阴气爆发,及时赶来,你早就被这些被引来的恶鬼撕碎魂魄了!”
我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冰冷,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刚才那恐怖的经历,那勾魂摄魄的笙音,那满墙蠕动的鬼影,已经深深烙印在我的灵魂里。
秦教授不再多言,他用一块特制的、画满朱砂符咒的黑布,小心翼翼地将那架“百鬼笙”层层包裹,然后亲自抱着它,脚步沉重地走向通往地下深处库房的专用电梯。
“这东西,必须用最高规格的符咒和法阵封存!但愿……还来得及弥补你捅出的篓子……” 他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责备,有无奈,更有一丝深藏的恐惧。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架“百鬼笙”。它被永久封存在博物馆地下最深处,一个布满禁制、连空气都几乎凝滞的密室里。
我的生活似乎恢复了平静。但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我的听力变得异常敏感,有时在绝对的寂静中,我仿佛还能听到那一声幽怨的笙音,在记忆的深处幽幽回响。
我更害怕黑暗,害怕独处。因为偶尔,在深夜的噩梦中,或者在眼角余光扫过某些阴暗角落时,我依然会瞥见,那些模糊、扭曲的黑色影子,一闪而过。
它们并未完全离去。
那一声不该被奏响的残笙之音,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漾开的涟漪,或许……永远也不会真正平息。
而那扇被短暂打开的、通往幽冥的门扉,
是否真的,
被完全关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