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团阴影的蠕动极其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令人作呕的生命力。它不像光与影的自然交替,更像是一滩粘稠的、黑色的油污,正试图从门框与地板的缝隙间,悄无声息地挤进这个被台灯昏黄光晕守护的空间。
我吓得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紧紧抓住了爸爸的衣角。
爸爸的反应却比我预想的要平静,但也凝重得多。他没有惊呼,甚至没有太大的动作,只是迅速上前半步,用他并不算宽阔的背影,将我完全挡在了身后。他的脊梁挺直了,刚才面对我时流露出的那丝疲惫和脆弱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山岳般的沉稳。
“待在光里,晓晓。”他的声音低沉而短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只见他右手飞快地探入那个打开的檀木盒子,拈起了那束流动着微光的金色丝线和那根银针。他的动作流畅而精准,没有丝毫犹豫,仿佛这个动作已经重复了千百遍。
当他转身再次面向那团蠕动的阴影时,我看到了此生都无法忘怀的一幕。
他并没有像电影里的 superhero 那样摆出任何夸张的姿势,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左手虚握,仿佛托着什么东西,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那根银针,针尖斜斜向下,对准了阴影蠕动的核心。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专注,瞳孔深处,仿佛有微弱的金色星点一闪而过。
紧接着,一点极其耀眼、却并不刺眼的金色光芒,自他指尖的银针针尖亮起!那光芒初时只有米粒大小,却凝实得如同液态的黄金,温暖、醇厚,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抚力量。
光芒出现的瞬间,那团蠕动的阴影像是被烫伤了一般,猛地收缩了一下,并发出一阵极其细微、却直刺耳膜的嘶嘶声,像是烧红的铁块浸入冷水,又像是无数细小的生物在痛苦地尖叫。
爸爸的右手开始动了。他的动作不再是平日里修补书籍时的慢条斯理,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充满韵律感的迅捷。他的手腕极其灵活地抖动,银针带着那点金色的光芒,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流畅而复杂的轨迹,像是在刺绣,又像是在书写某种我看不懂的、古老而神秘的符文。
金色的光痕随着他的针尖流淌而出,并非停留在空中,而是如同拥有生命一般,主动地、精准地缠绕上那团试图入侵的阴影!
光与影接触的地方,嘶嘶声变得更加密集。那黑色的、粘稠的阴影在金光的缠绕下,剧烈地扭动、挣扎,试图摆脱束缚,却如同落入蛛网的飞虫,越是挣扎,被缠绕得越紧。金光所过之处,阴影像是被“缝合”了一般,颜色迅速变淡、消散,还原成本来普通的、静止的黑暗。
整个过程寂静而激烈,充满了超现实的美感与无法言说的危险。爸爸的身影在台灯和金色光芒的交织下,仿佛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图书装订师,而是一位正在吟唱无声咒语、驱逐黑暗的……法师?守护者?
不过十几秒的时间,那团令人不安的蠕动阴影彻底消失了。走廊角落恢复了正常,仿佛刚才那骇人的一幕从未发生过。只有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像是烧焦羽毛般的怪异气味,证明着那不是我的幻觉。
爸爸指尖的金色光芒也悄然隐去。他缓缓放下手臂,我注意到,他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呼吸也略微有些急促。那束金色的丝线似乎黯淡了微不可察的一丝,而他的脸上,疲惫之色更加浓重了。
他转过身,看向我。
我站在原地,嘴巴微张,眼睛瞪得圆圆的,大脑一片空白。震惊、恐惧、茫然,还有一丝……难以抑制的、近乎崇拜的激动,各种情绪在我心里翻滚、冲撞。
我刚才看到了什么?
爸爸用一根针和会发光的线,缝补了……影子?
“爸爸……”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你……你到底是什么?”
这一次,我没有了之前的质问和委屈,只剩下纯粹到极致的困惑和探寻。我所认知的世界,在短短几分钟内,被彻底颠覆了。
爸爸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工作台边,小心翼翼地将银针和金线放回檀木盒子,盖上盒盖,仿佛在收藏什么绝世珍宝。然后,他拉过两把椅子,自己先坐了下来,又示意我坐下。
台灯的光晕将我们两人笼罩在一个小小的、与世隔绝的光圈里。
“我是什么?”他重复着我的问题,嘴角扯起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我是一个……修补匠,晓晓。和你之前知道的,并没有本质的不同。只是我修补的东西,超出了普通人的认知范围。”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我们家族,被称为‘守梦人’,或者按你更容易理解的说法——‘梦境边界的守护者’。”
“守梦人?”我喃喃着这个陌生的词汇。
“嗯。”爸爸点了点头,“就像这个世界上有人建造房屋,有人种植粮食,有人维护法律……而我们这一族,世代的责任,就是维护梦境与现实之间那道脆弱的‘帷幕’。确保梦境的涟漪不会过度影响现实,也防止……现实中的一些负面能量,污染梦境。”
他用尽量浅显的语言解释着:“你做的那些噩梦,并不全是假的。有些是‘心噬魔’——就是靠吸食恐惧、悲伤这些情绪为生的低等黑暗生物——在试图侵蚀你的梦境。当侵蚀达到一定程度,就会像你看到的那样,在现实中留下痕迹。”
我猛地想起了玩具熊的伤口,想起了画本上消失的色彩,一股寒意再次掠过。“所以,我的小熊……”
“是‘心噬魔’的爪牙在梦境里造成的损伤,映射到了现实。”爸爸肯定了我的猜测,“我每晚在你门外,就是在检查,在修复这些微小的‘裂隙’。”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彻底串联了起来!他深夜的脚步,他异常的疲惫,他对我触碰那本书的激烈反应,还有他刚才那神迹般的一幕……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不是不在乎我。他是在以一种我无法想象的方式,在另一个战场上,为我浴血奋战。
“那……妈妈呢?”我急切地问,“妈妈也是‘守梦人’吗?那本书……”
提到妈妈,爸爸的眼神瞬间温柔了许多,但也带着更深的哀伤。“不,你妈妈不是。但她……她知道一切。她理解,并且支持。”他的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被他锁在卧室里的那本书,“《星辰旅人的歌谣》,是她寻找到的、一件非常特殊的‘遗物’。它本身就是一个稳定的‘梦境锚点’,能安抚心神,驱散低级的噩梦。但同时,就像我上次说的,它也很敏感,容易成为信标。你妈妈生前,常常用它来帮助稳定周围的梦境领域。”
妈妈也知道!而且,她也在用她的方式帮助爸爸!这个发现让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仿佛我和妈妈之间,又多了一条隐秘而强大的纽带。
“所以,你夺走书,是怕我控制不好它的力量,引来更坏的东西?”我小声问。
“是的。”爸爸沉重地点点头,“你还小,晓晓。你的情绪纯粹而强烈,就像是暴风雨中的灯塔,太过明亮。在没有学会如何控制和引导之前,那本书在你手里,弊大于利。”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之前所有的委屈和愤怒,此刻都化为了羞愧和后悔。我误会他了,那么深,那么久。
“对不起,爸爸……”我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我之前不该那样说你,不该生你的气……”
一只温暖而粗糙的大手,轻轻落在了我的头顶。我抬起头,看到爸爸眼中含着一种我许久未见过的、温和的光。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晓晓。”他揉了揉我的头发,动作有些笨拙,却充满了怜爱,“是爸爸没有保护好你,让你经历了这些恐惧。也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这一切。我原本希望,你永远不必知道这些,可以像一个普通孩子一样长大。”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你妈妈……她最大的愿望,就是你能平安快乐。”
泪水终于冲破了闸门,我扑进爸爸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这一次,不再是冰冷的隔阂,而是带着理解和心疼的拥抱。他的怀抱,依旧带着旧书和淡淡胶水的气味,但此刻,这气味让我感到无比的安心和安全。
我抱着的,不是一个小矮人,不是一个无趣的修书匠。
我抱着的,是我的英雄。
一个在寂静战场上,独自守护了我十一年的英雄。
哭了不知道多久,我才抽噎着抬起头,用袖子胡乱地擦着眼泪。“爸爸,”我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教我。教我怎么做?我不想再一个人做那些可怕的噩梦了,我不想什么都让你一个人承担。我想……我想帮你!”
爸爸看着我,眼中充满了震惊、犹豫,还有一丝……欣慰?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再次拒绝。
最终,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吧,”他说,声音里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沉重,“但从最简单的开始。首先,你要学会的第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是什么?”我迫不及待地问。
“控制你的恐惧。”他的目光锐利起来,“因为对于‘它们’来说,恐惧,是最美味的饵料,也是最锋利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