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秋池与崔花雨而言,又是一个捶床捣枕的无眠夜。想不通中间隔着一个人睡也能气成这样。两人红着眼睛摇摇晃晃地被一觉干到天亮导致元气满满的易枝芽拖到了藏青堂。
昆仑玉虚峰宛若冰雕世界,云雾漂流其间。
藏青堂挂在了玉虚峰的脚脖子上。又是一处方圆百里荒无人烟的所在,而通往这里的路人来人往,冰雪尽化。
藏青堂由一座喇嘛庙改建而成,共设二十七分堂,参差错落。三人走马观花逛了一圈发现,这里的医生都是垂帘听病,所以光靠肉眼根本找不到江仲逊,再说易枝芽也不确定人家长什么样。
总不能一路喊过去吧?
不能。这是医院,大喊大叫会让人请去喝咖啡——这里的安保比落空客栈的伙计还要多,而且“质地”更胜一筹。
根据签号,他们被安排在第九分堂喝西北风。按照规则,医生一天只接待三堂的病人,所以要排到三天后。
这三天怎么办呢?不好办。
就算有饭吃,也要有本事吃下去——分堂的构造比明堂还要开阔,前后都衔接一大口可以阅览风花雪月的大天井。小半天不到,易枝芽就冻成了缩头乌龟。情急智生,他说:
“麻烦二位扶我起来活动活动筋骨,不走后门不行了。”
俩女伴欣然受命,首次达成愉快的合作。这等光景,人脉就是命脉,她俩早就想这么干了,尽管集结在红群群身上的疑点重重。但想要找出江仲逊,就必须经过她这一关。即使她变成了魔鬼。
没想到红群群也在找他们。俩情敌还没将小男人冻坏的手脚捋直呢,就与红群群“巧妙”地邂逅了。
跳过所有没用的环节,直接上晚宴。
美貌买不到牛肉,也当不了棉袄。一进入暖烘烘的膳厅,易枝芽精神大振,比起睡在两个漂亮姑娘中间的感觉好太多了。
虽早已升级为大老板,但红群群还是保持着以前那种朴素且平易近人的女侠风范,说话也不拐弯抹角:“昨夜家妹就差人来报,说你等三位下榻落空客栈,倘若藏青堂有客房,我早派人去接了。”
易枝芽说:“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呢?此际会面刚刚好。”
一秋池指责崔花雨:“人红是非多,就怪你,走到哪儿都有人认识,跟你在一起想偷偷摸摸做点什么都不成。幸好是遇上了红前辈,若换作黑前辈绿前辈,我上哪儿伸冤去?”
崔花雨指着易枝芽说:“他这形象更加深入人心。”
红群群上下打量着易枝芽:“就黑没变。”
“变了,又变黑了。但我就是爱他的黑。”一秋池说,“前辈您说,像我这种胃口需不需要看医生?”
红群群笑道:“明日一早就让我家先生亲自为你把把脉。”
一秋池与崔花雨当即起身:“恭喜前辈与先生破镜重圆。”
易枝芽反应慢了一拍,索性作罢。“做人”不是他的强项。
“托福托福,托秋儿的福,托崔姑娘的福。”红群群一一还礼,当然也不能落下救命恩公:“托小黑爷的福。”
易枝芽耿直得让人毛骨悚然:“托福说小了,您欠我一条命呢——这话是您亲口对我说的对不?请问您拿什么来还?”
“小黑爷想要红某怎么还?”
“这一路没吃过一顿饱,今儿我想吃到天亮。就在此地。”
打死一百遍红群群也猜不到易枝芽是因为冷。她说:“这个……那个……”她根本不知道该说哪个好。俩女伴也没好意思捅破,但也不能光顾着偷笑啊。这种事情还得靠一秋池:
“谁能伺候你吃到天亮啊,你不会带回床上去吃吗?”
易枝芽反问:“床在哪儿?你没看见满分堂的人个个都躺地上去了?”
“红前辈会帮你安排的。”
红群群也算是虚惊一场了。她说:“床还真没有。但就算我睡门外去,也得给你们腾出一张大床来。”
一秋池说:“两张小的也可以。”
红群群又愣了一把:“三张,三张如何?”
易枝芽拍手叫好:“爽快,我没救错人,好想再救您一次。”
红群群再愣一把:“急不可待。”
上菜了。丫鬟倒酒。红群群率先举杯:
“一切尽在酒中。这一杯,小黑爷也得干了。”
易枝芽酒量一杯见底,但在崔花雨的“潜移默化”下,提高至一杯半。因此没有丝毫推辞,一口气吸光光。众人亦随之干杯。他怕被倒第二杯,便将酒杯把在手中玩着,同时机智地岔开话题:
“怎不见小彦彦呢?”
红群群咪咪笑:“马上就到。彦子心心念的人就是你了。”
天上又掉下一个情妹妹。易枝芽分别给了一秋池与崔花雨一眼,一副飘飘然的样子。也确实飘了。只听当地一声,手中酒杯掉落在地。不好意思。马上捡。但手脚似乎又被冻住了不听使唤,只好求助了,但他一抬头就发现一秋池与崔花雨先后趴在了桌上。梆梆两声。然后又听见倒酒的那个丫鬟说:“倒了。”然后就倒了。
然后就住进了大牢。
别说是床,连一块床的垫脚石都没有。
事实上易枝芽并没有完全昏迷,就是内力在药劲下短暂丧失。关键时刻,百毒不侵的底子终于展现出要命的保命能力。但目前也只能装死——浑身软绵绵的也像是要死了,不需要演技。
牢房的条件很差,但比分堂暖和。这就够了。他正好被扔在自己没事也会跑去蹲一蹲的墙角。这叫按需分配啊。但这不是感慨的好时候。工作人员一走,他立即睁开眼睛,当前也只有睁眼的气力。
观察观察。牢房四面皆是混凝土墙。光线来自于背面墙壁的一个拳头大小的孔洞,齐人高。孔洞不时飘进点点雪花。如果堵上会更暖和,但会被闷死,所以就算了。
再没什么好观察的了,“家徒四壁”。
一刻钟不到,体力便已恢复如初。他一跃而起,照着孔洞研究起来。洞长约半丈,即墙的厚度。有限的视线空间里白茫茫一片,但听风声的回音就能猜到牢房衔接一面幽深的悬崖。
接着。他的脑海里闪现出自己在芝麻岛开凿石洞的情景,并精密地计算着打通这堵墙的时间。不过“精密”纯属自嘲,因为除非一掌轰破这堵墙,进而跳崖自尽,否则人家不会对凿墙的动静充耳不闻。
然左右两堵墙呢?左右都是牢房。打通了面积就大了,面积一大肯定更冷。用来跑步差不多。瞎浪费脑力了。先救人再说。
他一左一右扶起了俩女伴,注入内力。从大海里练出来的内力绝不能拿来开玩笑,因为点点滴就会害死人,但反过来说也能救人。俩女伴醒了,但全然运用不了一丝武功。三人都在大医生身边混过日子,也都算得上是小医生了,不用诊断也知道是中毒了。
天色逐渐转黑,但还能依稀看清脸色。崔花雨悔恨难当:
“明知事有蹊跷,结果还是着了道儿。”
易枝芽说:“四姐是怕我冻坏了。”
又说:“红前辈也的确是豪爽人,不安排床也就算了,饭也不让吃一口。”人没死就好,他操心起了肚子。鱼干被没收了。
一秋池尚有发怒的力气:“还前辈呢?下次再见,我如果不将她打成鼠辈就跟你俩姓,半天姓一个。”
“不急,有可能是误会。我还没看出她是个坏人。”
“真心话?”
“真心话。”
若能拿出打死一只蚂蚁的力气,一秋池也会全部用在易枝芽身上,可惜刚刚用在愤怒上了,脸又被气歪了。
崔花雨对她说:“你爷爷应天慈不是我们以为的那种好人。本来不想说的,但观现状,咱们被俘与他不无关系。”
一秋池脸皮一拉:“跟他能有什么关系?”
“你忘了当年他要你将解药方子交给红群群这件事了?”
“你最好把话说清楚,要是有一点点诬陷好人的嫌疑,我拿你给红群群那个臭女人垫背。”
崔花雨将阮老板相关言论和盘托出。一秋池是一个爱憎分明、立场更鲜明的人,马上倒戈:
“向四姐道歉。”
崔花雨笑:“省点儿力气吧。”
易枝芽问一秋池:“你唯一的亲人也是坏蛋,你受得了打击?”
“我全家九百口都被害死完了,还有什么打击我受不了?”
“那就好。”
“那就好?我咬死你个黑心肝的小坏蛋。”
崔花雨说:“话是说开了,但这也仅仅是推断而已。”
“既然江仲逊在,应天慈必然也在。‘北天慈南仲逊’说的既是本领,也是关系。”一秋池也终于兜底了,“我师父也说他们关系匪浅,所以四姐的话我深信不疑。”
“我好奇的是,红群群怎会被他们收服呢?不,当下还不能说是‘他们’,应该说神秘人更为准确。”
“目前来看至少是蛇鼠一窝。我师父说,红群群身后必有高人撑腰,否则她没有那个水平当上藏青堂的老板。落空客栈里的那两个小二杀手足以说明一切,她已经与神秘人勾结在一起了。”
易枝芽说:“早不说,早说的话咱就来阴的了,比如来一个夜探藏青堂,或者直接扫荡。”
“我担心应天慈就是神秘人。从唯一的至亲到至仇,我无法面对。”一秋池似是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完全失去了狐狸的灵气。
“我还怕我姥爷是神秘人呢。”
崔花雨说:“如果说我和芽儿破坏了弑帝计划而遭到报复,但他对你们师徒的好却是真的,怎么连你也逮了?假设他就是神秘人。”
“我师父至少三十年未曾与之见面了,感情再深也会淡化的。”一秋池仰天倒在地上,迟眉钝眼:“而我呢,小时候他疼我没错,但救我的命,可能是为了帮他送信。”
易枝芽问:“让九岁或以上的人送不好吗?”
又说:“还是疼你,这个得报答。”
一秋池深情地叫了声:“小黑爷。”
“说。”
“小心我不爱你。”
易枝芽咧嘴一笑:“你爱爱不爱。”
“不闹了。”一秋池有气没力,“我永远也闹不过你。”
崔花雨说:“应天慈是个谜,江仲逊是个谜,两个谜搅在一块儿更是无解,谜底也许跟咱想的都不一样。”
又说:“还是想想如何脱身要紧。”
易枝芽说:“我认为好好睡一觉要紧。”
又说:“养一养聪明才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