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狼烟再起
三日光阴弹指而过,黔桂边境的群山始终被一层凝重的硝烟笼罩。晨雾如同凝固的血痂,黏腻地贴在百丈崖的岩石与草木上,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混杂着火药的焦糊味与将士们铠甲上的汗馊味,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战场气息。营地中,加固防线的劳作昼夜不停,新挖的三道壕沟深达丈二,沟壁陡峭如削,沟底密布着削尖的硬木暗桩,桩尖淬过黑狗血与蛇毒,在微光中泛着暗绿色的幽光;缴获的八门红衣大炮被刘文秀亲自部署在东侧通道与核心阵地的制高点,炮身被擦拭得锃亮,炮口黝黑如渊,对准盘龙岭方向,炮手们皆是从军中挑选的老手,领头的炮手王炮子满脸络腮胡,左手缺了两根手指——那是早年操炮时被炸掉的,此刻他正蹲在炮旁,用麻布仔细擦拭着炮膛,眼神专注得如同在抚摸自己的孩子。
箭楼之上,弓箭手轮流值守,弦上搭箭,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远方的山道。领头的射手张弓依旧单眼瞄准,瞎掉的左眼用一块黑布蒙着,衬得右眼愈发锐利,他时不时抬手抹去眼角的眼屎,嘴里嚼着干燥的麦饼,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声响:“清狗再敢来,定叫他们尝尝爷爷的箭法!”
李定国几乎没有合眼,白日里巡视防线、清点物资,夜晚则与沐天波、魏安南等人商议对策,偶尔小憩也不过是和衣躺在中军帐的案边。他眼下的青黑如同泼开的墨汁,愈发浓重,铠甲上的血渍虽已用麻布擦拭过,却依旧在甲片缝隙中残留着暗红的印记,如同干涸的血迹难以磨灭。唯有眼中的光芒,依旧锐利如刀,扫视之处,将士们无不精神一振。
“将军,罗大顺将军传回密报!”一名斥候悄无声息地闯入中军帐,他名叫陈快腿,身材瘦小,腿脚却异常麻利,是军中有名的飞毛腿,此刻他脸上沾着草木灰,甲胄上挂着几根荆棘,手中高举着一封密封的信件,声音带着长途奔袭后的急促喘息。
李定国接过信件,用刀尖挑开蜡封,展开信纸。罗大顺的字迹潦草却遒劲,如同他本人般锐利,上面清晰地写着:柳州清军援军一万五千人已抵达盘龙岭,领军者为副将孙可望,此人满脸横肉,惯用一柄开山斧,嗜杀成性;贵阳援军一万二千人随后赶到,将领是参将吴三柱,善用骑兵突袭;洪承畴麾下兵力已达五万七千余人,粮草囤积于盘龙岭西侧的黑木寨,由千总赵癞子率领两千清军驻守,此人左眼歪斜,贪财好色,防守懈怠;援军携带了十门新型红衣大炮,炮身比我方缴获的更为粗壮,射程远超我方现有火炮,约莫能远出三百步。
“五万七千……”沐天波凑上前看清信件内容,眉头紧锁成川字,他身披银甲,甲胄上的云纹被硝烟熏得有些发黑,却依旧难掩其世家将领的气度,“加上新型火炮,洪承畴此次是要倾尽全力,踏平百丈崖了。”
魏安南一拳砸在案上,震得案上的茶杯摇晃,茶水泼洒而出,浸湿了舆图的一角。他身材剽悍,脸上带着一道从额头延伸到下巴的刀疤,此刻刀疤因愤怒而扭曲,显得愈发狰狞:“怕他个鸟!大不了鱼死网破!我广西狼兵,最不怕的就是死战!当年在桂林,老子一人砍了七个清狗,如今有弟兄们在,还怕收拾不了这些杂碎!”
李定国沉默片刻,指尖摩挲着信纸边缘,纸张粗糙的触感传来,让他愈发冷静。他沉声道:“鱼死网破并非良策。我们兵力不足七千,粮草仅够支撑五日,昨日清点,麦饼只剩三千余块,糙米也不足百石,若与清军硬拼,不出三日便会耗尽元气。”他抬头看向二人,目光扫过沐天波的沉稳与魏安南的暴躁,“如今唯一的生机,便是先毁掉清军的粮草,断其补给,再依托地形,拖延时间,等待云南的援军。”
“毁掉粮草?”沐天波眼中一亮,银甲上的反光晃了晃,“黑木寨距离盘龙岭不过十里,且有两千清军驻守,罗大顺仅有两百精锐,怕是难以得手。赵癞子虽懈怠,却也并非毫无防备。”
“我亲自去。”李定国站起身,腰间的断刀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目光坚定如铁,“罗大顺已摸清黑木寨的布防,我率五百精锐,连夜潜入,趁夜放火,烧毁粮草。只要粮草一断,清军军心必乱,士兵们吃不饱饭,再勇猛也难有战力,攻势自然会放缓。”
“不行!”魏安南立刻反对,上前一步,大手按在李定国的肩膀上,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骨头,“将军乃全军主帅,岂能亲涉险地?万一有失,百丈崖便会不攻自破!要去也该我去,我广西狼兵个个都是潜袭的好手!”
“魏将军息怒。”李定国轻轻拨开他的手,语气不容置疑,“如今局势危急,主帅亲征,方能鼓舞士气。你性情刚猛,适合正面厮杀,潜袭之事,需沉稳谨慎,我去更为妥当。中军暂由沐将军坐镇,魏将军协助刘文秀坚守防线,务必顶住清军第一波攻势。我今夜出发,明日拂晓前必定返回。”
沐天波知道李定国的脾性,一旦下定决心,便不会更改,只得点头道:“定国兄保重!我会派陈快腿率十名斥候沿途接应,若明日拂晓前未归,我便率部佯攻盘龙岭东门,为你牵制清军兵力。”
夜色渐浓,月隐星沉,天空如同被墨汁染透,伸手不见五指。百丈崖营地西侧的密林中,五百精锐将士早已集结完毕。他们身着黑衣,腰挎短刀,背负短铳与炸药包,脸上涂抹着草木灰,隐入夜色中几乎难以察觉。李定国换上一身劲装,腰间佩着断刀,手中握着罗大顺绘制的黑木寨布防图,图上用朱砂标注着粮仓位置与暗哨节点。他压低声音,语气凝重:“此行关乎全军安危,成败在此一举。记住,悄无声息,速战速决,不得恋战!若有人暴露行踪,立斩不赦!”
“遵命!”将士们齐声回应,声音压得极低,却透着决绝,如同暗夜中的猛虎蓄势待发。
队伍借着夜色的掩护,沿着隐秘的山道向黑木寨疾驰而去。山道崎岖,荆棘丛生,将士们手脚并用,尽量不发出声响。李定国走在队伍前方,脚步轻盈,如同狸猫般灵活,他曾在云贵山区征战多年,对这种地形极为熟悉。行至中途,前方突然传来轻微的响动,李定国立刻抬手示意队伍停下,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片刻后低声道:“是野猪,继续前进。”
罗大顺早已在黑木寨外的山神庙等候,他身着清军服饰,头上戴着顶瓜皮帽,脸上粘了些胡须,伪装成清军游骑,见李定国到来,连忙上前低声禀报:“将军,黑木寨四面环山,仅有一道正门与东侧的小径相通,正门有四百清军守卫,领头的是个叫李蛮牛的百总,身高八尺,膀大腰圆,惯用一柄鬼头刀;东侧小径仅有五十人巡逻,每半个时辰换一次岗;粮草囤积在寨内的三座大粮仓中,周围布有十名暗哨,都藏在树上,不易察觉。赵癞子此刻正在寨内的酒馆里喝酒,身边跟着两个妓女,防守极为松懈。”
李定国点了点头,沉声道:“兵分两路,罗将军率两百人,从东侧小径潜入,解决巡逻兵与暗哨,记住,暗哨都在树上,需先用短铳射杀,再落地清理尸体;随后直奔粮仓,将炸药包放在粮仓底部的承重柱上,导火索留长些,确保你们能安全撤离。”他顿了顿,指了指自己,“我率三百人,猛攻正门,吸引清军主力,为你部争取时间。”
“将军,正门守卫众多,猛攻恐难奏效,且容易暴露!”罗大顺担忧道,眉头紧锁,“李蛮牛虽鲁莽,却也算勇猛,四百人守正门,怕是难以快速突破。”
“越是猛攻,越能让清军以为我们是主力来袭,不敢轻易分兵支援粮仓。”李定国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从怀中掏出几枚烟雾弹——这是军中工匠自制的,用硝石与硫磺混合制成,虽威力不大,却能制造浓烟,“我带了烟雾弹,届时炸开烟雾,清军必定混乱,我们趁机冲杀,拖住他们即可。记住,点火为号,一旦粮仓起火,我们立刻撤退,在寨外三里的山神庙汇合,不得有误!”
罗大顺不再多言,抱拳领命:“末将明白!定不辱使命!”说罢,他率领两百将士悄然向东侧小径摸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李定国则率领三百将士,埋伏在正门不远处的草丛中,等待时机。夜风微凉,带着草木的湿气,将士们趴在草丛中,大气不敢喘,只有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光芒。
三更时分,黑木寨内一片寂静,只有巡逻兵的脚步声偶尔传来,“踏踏踏”的声音在夜空中格外清晰。突然,东侧小径方向传来几声轻微的惨叫,如同被捂住嘴的鸡叫,随即归于沉寂。李定国知道,罗大顺已经得手,他猛地站起身,高声嘶吼:“杀!拿下黑木寨,赏银千两!”
三百将士如同猛虎下山,手持火把与兵器,朝着黑木寨正门冲去。火把的光芒瞬间照亮了夜空,如同一条火龙席卷而来。正门的清军守卫猝不及防,慌忙举起兵器抵抗,李蛮牛提着鬼头刀冲了出来,看到明军攻势凶猛,高声怒吼:“兄弟们,守住城门!援军马上就到!”
李定国挥舞断刀,迎面冲向李蛮牛,刀光一闪,便与对方的鬼头刀碰撞在一起,“铛”的一声巨响,火花四溅。李蛮牛只觉得手臂发麻,心中暗自惊骇:这明将好大力气!他刚要再次挥刀,李定国已侧身避开,断刀顺势劈向他的腰腹,快如闪电。李蛮牛躲闪不及,被一刀劈开了肚子,肠子瞬间流了出来,他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双腿蹬了蹬便没了气息。
清军守卫见主将被杀,顿时乱了阵脚。李定国率领将士们奋力抵抗,与清军展开激烈厮杀。火把的光芒照亮了战场,刀光剑影交错,鲜血飞溅,有的清军士兵被砍断了手臂,有的被刺穿了胸膛,惨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李定国故意放慢进攻节奏,与清军缠斗,时不时高声呐喊:“弟兄们,冲啊!拿下粮仓,里面的粮食随便拿!”
这番话果然奏效,清军士兵们以为明军是来抢粮的,纷纷拼死抵抗,却没人想到,真正的目标早已潜入寨内。
罗大顺率领的两百将士,早已潜入寨内,他们如同幽灵般穿梭在街巷中,遇到零星的清军士兵,便一刀毙命,干净利落。粮仓周围的暗哨被一一射杀,尸体被拖到树后藏起来。三座粮仓并排而立,都是木质结构,高大宽敞,里面堆满了粮草,散发着麦香与霉味混合的气息。罗大顺挥手示意将士们行动,二十名士兵迅速爬上粮仓顶部,将炸药包固定在承重柱上,其余将士则在周围警戒。
“点火!”罗大顺一声令下,将士们点燃导火索,火星“滋滋”作响,在黑暗中格外刺眼。众人不敢耽搁,迅速撤离,朝着寨外的山神庙跑去。
“轰!轰!轰!”三声巨响接连响起,如同惊雷炸响在黑木寨上空。三座粮仓瞬间被大火吞噬,火光冲天,照亮了整个黑木寨,如同白昼。粮仓内的粮草被点燃,浓烟滚滚,呛得清军士兵连连咳嗽,有的甚至被浓烟呛得晕了过去。
“粮仓起火了!快救火!”清军守将赵癞子衣衫不整地跑了出来,头发散乱,脸上还带着口红印,显然是从温柔乡中被惊醒。他看到粮仓燃起大火,脸色瞬间惨白,如同死灰,高声下令分兵救火。
李定国见状,高声喊道:“撤!”
将士们听闻号令,不再恋战,纷纷后撤。李定国断后,挥舞断刀,斩杀数名追击的清军士兵,确保所有将士都安全撤离。
黑木寨内一片混乱,清军士兵们忙着救火,却无济于事。大火烧了整整一夜,三座粮仓化为灰烬,粮草尽数被烧毁,连带着周围的几间民房也被引燃,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洪承畴得知消息后,气得浑身发抖,他猛地将案上的茶杯摔在地上,茶杯碎裂一地,茶水溅湿了他的明黄色披风。“废物!都是废物!”他怒吼道,眼中满是血丝,“赵癞子这个蠢货,连粮草都守不住!传令下去,将赵癞子斩首示众!再派遣五千清军,由孙可望率领,沿着山道追击李定国,务必将他碎尸万段!”
然而,李定国早已率领将士们返回百丈崖。当他们抵达营地时,天刚蒙蒙亮,东方的天际泛起一抹鱼肚白,晨雾渐渐散去。沐天波与魏安南早已在寨门外等候,沐天波依旧身披银甲,神色沉稳,魏安南则焦躁地来回踱步,看到李定国平安归来,他脸上的焦躁瞬间化为狂喜,快步上前,一把抱住李定国:“定国兄!你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魏将军松手,我快喘不过气了。”李定国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却难掩胜利的喜悦,“只是暂时缓解了危机。洪承畴虽失了粮草,但援军已到,必定会立刻发起进攻,我们需尽快做好准备。”
话音刚落,远处的盘龙岭方向便传来震天动地的号角声,如同巨兽咆哮,震得山谷嗡嗡作响。紧接着,炮声轰鸣,数十枚炮弹呼啸着朝着百丈崖防线飞来,带着刺耳的破空声,如同死神的狞笑。洪承畴果然怒不可遏,在得知粮草被烧后,立刻下令全军出击,誓要攻破百丈崖。
“清军进攻了!”瞭望台上的士兵高声喊道,他名叫王小五,是个年轻的士兵,脸上还带着稚气,此刻却眼神坚定,死死盯着远处的清军阵列。
李定国神色一凝,脸上的疲惫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决绝。他转身对沐天波与魏安南道:“二位将军,防线就交给你们了!我去箭楼坐镇,指挥炮击!”
“遵令!”二人齐声领命,转身冲向各自的岗位。沐天波直奔中军帐,开始调兵遣将;魏安南则提着一柄长刀,朝着东侧通道跑去,一边跑一边高声呐喊:“广西的弟兄们,随我杀贼!让清狗尝尝我们狼兵的厉害!”
李定国登上东侧通道的箭楼,刘文秀早已在此等候。他手臂上的绷带已换过新的,却依旧能看到渗出的血迹,如同红梅绽放在白布上。箭楼之上,八门红衣大炮一字排开,炮手们严阵以待,王炮子正蹲在炮旁,检查着火药量,看到李定国到来,连忙起身行礼:“将军!一切准备就绪,就等您下令了!”
“刘文秀,汇报敌情。”李定国沉声道,目光投向远处的清军阵列。
刘文秀指着远处,沉声道:“将军,清军主力正向东侧通道推进,马宝率一万五千人主攻,他依旧身着玄铁鳞甲,脸上的刀疤在阳光下格外显眼,此刻正挥舞着长枪,冲在最前面;李国英率一万兵力进攻西侧森林,他身着银色战甲,神色阴鸷,正指挥士兵搭建云梯;其余兵力分布在两翼,形成合围之势,看这架势,是想将我们团团围住,一网打尽。”
李定国点了点头,目光扫过清军阵列,只见清军士兵如同潮水般涌来,旗帜招展,红色的“清”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气势汹汹,如同黑云压城。“开炮!”李定国一声令下,声音洪亮,穿透了战场的喧嚣。
王炮子立刻下令:“点火!”
八门红衣大炮同时轰鸣,如同惊雷炸响,炮身剧烈震动,烟尘弥漫。炮弹呼啸着飞向清军阵列,带着毁灭的气息。“轰隆!”第一枚炮弹落地,炸起漫天尘土,清军士兵被炸得血肉模糊,肢体飞溅,阵型大乱。一名清军士兵被炮弹击中,上半身瞬间消失,鲜血与内脏洒了一地,周围的士兵吓得脸色惨白,纷纷后退。然而,清军兵力雄厚,前排士兵倒下,后排立刻有人补上,如同蚂蚁般源源不断,依旧稳步推进。
“弓箭手准备!”刘文秀高声喊道,声音嘶哑却有力。
箭楼之上与防线两侧的弓箭手纷纷放箭,箭矢如飞蝗般射出,密密麻麻,遮天蔽日。张弓单眼瞄准,一箭射出,精准穿透一名清军小旗的咽喉,那名小旗捂着脖子,鲜血从指缝中喷涌而出,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没了气息。清军士兵纷纷中箭倒地,尸体很快堆积如山,却依旧挡不住后续士兵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