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馨得在沙发上又瘫了十分钟，电视屏幕始终黑着，映出她有些放空的脸。膝盖上无意识敲打的手指渐渐停了。屋里只剩下陆晚柠轻微缓慢的进食声，以及厨房细微的收拾动静。那点残存的、因为被迫教学而升起的烦躁，像退潮一样慢慢瘪下去，剩下一种空落落的无聊。
她突然站起来，动作幅度不大，但足够打破客厅里凝固的空气。慕梦正小口吃着那碗面，被惊得抬起头。
“我出去透口气。”赖馨得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通知，又像是自言自语。她没看任何人，踢踏着那双旧人字拖就往玄关走。
钥匙挂在门边一个生锈的钩子上，她摘下来攥在手心，金属的冰凉硌着皮肤。拉开门，外面楼道的光线斜照进来，比她屋里亮堂些。门在她身后合上，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闷响，隔绝了屋内的景象。
下午的阳光有点晃眼。她眯着眼下了楼，漫无目的地沿着街边树荫走。路边小店传来各种声音，煎饼摊的滋滋油响，水果贩子的吆喝，还有音像店里放着的过时流行歌。她双手插在短裤口袋里，慢吞吞地晃荡，像一片随波逐流的叶子。
拐过两个街口，喧闹声稍微远了点。她看见前面便利店门口站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高挑，站得笔直，手里拎着个印着超市logo的塑料袋。是麦迎。她旁边还站着霍律，正比划着手势说什么，表情生动。
赖馨得脚步没停，也没特意避开。走近了，听到霍律嘹亮的嗓音：“……就说那海浪声不一样！你非不信！下次带个录音笔去！”
麦迎侧着头听，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很专注。她先看到了走过来的赖馨得，目光在她身上停顿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霍律顺着她的视线转过头，看到赖馨得，扬起眉毛：“哟，真难得啊，赖大小姐居然没窝在家里发霉？”她语气咋咋呼呼，但没什么恶意。
赖馨得撇撇嘴，走到她们旁边的垃圾桶旁，把一直捏在手里的空奶啤罐扔了进去。“家里闷，出来浪费点氧气。”她语气懒洋洋的，视线落在麦迎拎着的袋子上，里面装着面包、牛奶，还有几盒看起来是速食咖喱的东西。
霍律哈哈一笑：“巧了，我们刚补充完弹药。”她用胳膊肘碰碰麦迎，“是吧？够吃两天了。”
麦迎“嗯”了一声，看向赖馨得，声音平静：“要出海了？”
消息传得真快。赖馨得也不意外，高询办事效率高，圈子也就这么大。“嗯，下周。那破船。”她没什么热情地回答。
“好事儿啊，赚笔大的。”霍律插嘴，又打量了一下赖馨得，“怎么看你一副被逼上梁山的德行？”
“烦。”赖馨得言简意赅，不想多解释。她目光扫过街对面新开的一家甜品店，粉色的招牌有点扎眼。
麦迎安静了几秒，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沉静：“早上看到方优灵和梅川了，在超市。她们买了……很多泡面。”
这话没头没尾，但赖馨得听懂了。她嗤笑一声，带着点自嘲：“看来穷鬼不止我家那几个。”她顿了顿，像是随口问，“你呢？手好了没？”她记得之前隐约听过麦迎右手受伤的事。
麦迎抬起右手，活动了一下手指，动作流畅自然：“早好了。不影响拨弦。”她放下手，看了一眼赖馨得，“你们……都安排好了？”
这话问得含蓄。赖馨得想起自己刚才在厨房那通咋咋呼呼的“生存培训”，嘴角抽了一下。“饿不死。教了她们几招绝境求生大法，比如怎么把鸡蛋弄熟。”
霍律在一旁听得直乐：“可以啊赖老师！改天也教教我们呗？”
赖馨得送她一个白眼：“学费很贵，你付不起。”她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下午三点多，阳光依旧猛烈。“走了，回去收尸。”她摆摆手，算是告别，转身沿着来路往回晃。
麦迎看着她的背影，没说什么。霍律在她耳边又叽叽喳喳起来。
赖馨得慢悠悠晃回公寓楼下，刚好碰到高询从一辆刚停下的出租车里出来。高询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看到她，点了点头。
“合同初稿拿到了，有些细节要跟你敲定。”高询语速很快，“最好下午就看完。出发时间暂定下周二下午三点，码头集合。”
赖馨得打了个哈欠，眼角挤出点生理性泪水。“行吧。上去说。”她摸出钥匙，捅开单元门锁。
两人前一后走上楼梯。高询翻着文件夹，条理清晰地开始说条款和行程安排。赖馨得听着，偶尔“嗯”一声，用钥匙打开家门。
屋里和离开时差不多。慕梦已经吃完了面，碗洗干净了放在沥水架上，她正拿着苏洛那把旧吉他，对着手机屏幕小心地试着和弦。陆晚柠靠在沙发里，似乎睡着了，胸口平稳起伏。主卧的门依然关着。宁有缘和卢绘不在客厅，大概在房间里。
高询径直走到餐桌旁坐下，把文件铺开。赖馨得踢掉人字拖，从冰箱里拿了瓶冰水，拧开灌了两口，才拖过椅子坐在高询对面。
“你看这里，演出时长每天……”高询指着条款。
赖馨得支着下巴，听着，目光偶尔扫过安静的客厅。慕梦拨错了一个音，紧张地朝这边看了一眼，见没人说她，又低头继续。窗外传来模糊的车流声。
高询说完一条，停顿了一下，看向赖馨得：“基本上就这些。有问题吗？”
赖馨得手指在冰凉的水瓶上划了划。“没了。你看着办就行。”她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高询合上文件夹：“那好。我周二中午过来，一起过去。”
“嗯。”赖馨得应了一声。
高询起身离开，关门声依旧轻而干脆。
赖馨得还坐在餐桌旁，冰水瓶身上的水珠凝集成股，滑下来，在她手边积了一小滩水渍。她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扭头朝客厅方向喊了一声。
“喂，下周二下午走，一个星期。”她的声音不高，但足够打破屋里的宁静，“别把房子点了。饿急了就叫外卖，电话在冰箱贴上。”
慕梦按琴弦的手停住了，看向她，轻轻点了点头。沙发上的陆晚柠眼皮动了一下，没睁开眼，也不知道听没听见。主卧那边没有任何声响。
赖馨得收回目光，盯着桌上那摊渐渐扩大的水渍，手指无意识地把它抹开。
“知道了。”
时间像厨房水龙头没拧紧时滴落的水珠，不紧不慢地敲打着水槽，不知不觉就到了周二。这几天公寓里异常平静，像暴风雨前短暂的沉闷。赖馨得没再搞什么突击厨艺培训，大多数时候瘫在沙发里，或者抱着胳膊看慕梦磕磕绊绊地练琴，偶尔扔出一两句听不出是指导还是嘲讽的短评。高询来过两次，每次都带着更厚的文件，和赖馨得关在餐桌前低声讨论，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持续很久。
周二上午，阳光透过不算干净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斜长的光斑。赖馨得终于从沙发上爬起来，踢踏着人字拖走进自己房间。她打开衣柜门，看着里面挂着的寥寥几件衣服，大多是T恤和宽松的工装裤，还有一两件颜色沉闷、适合演出的衬衫。她撇撇嘴，随手扯出几件T恤和那条还算新的黑色牛仔裤，团了团，塞进一个半旧的黑色双肩包里。动作利落，甚至有点粗暴，仿佛不是在收拾行李，而是在处理什么碍事的东西。
她又拉开一个抽屉，拿出几件内衣袜子塞进背包侧袋，最后把充电器和一副耳机胡乱塞进最上面的空隙。拉链一拉，完事。整个过程没超过五分钟。
她把背包扔到玄关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响。然后走去厨房，打开冰箱，拿出最后那罐奶啤，掰开拉环。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她靠着料理台，目光扫过略显空荡的冰箱内部，最后落在贴着几个外卖电话的冰箱门上。她看了一会儿，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铝罐上摩挲。
中午时分，高询准时出现。她依旧是一身利落的穿着，背着一个看起来能装下不少文件的通勤包，手里还拿着车钥匙。“车在楼下。”她言简意赅，目光扫过赖馨得脚边的背包，“就这些？”
“不然呢？把那破鼓搬上去？”赖馨得哼了一声，把空罐子捏扁，精准地投进角落的垃圾桶。
宁有缘和卢绘也从房间里出来了。宁有缘背着一个鼓棒包和一个看起来塞得鼓鼓囊囊的旅行袋，表情有些紧张，像是要去参加什么重大考试。卢绘则沉稳得多，只背着一个深灰色的贝斯包和一个中等尺寸的行李箱。
“苏洛呢？”高询问。
“楼下抽烟。”卢绘回答，“她说直接下去等。”
赖馨得点点头，最后扫了一眼客厅。慕梦站在沙发旁，手指绞在一起。陆晚柠坐在沙发上，用左手慢慢翻着一本旧杂志，没有抬头。主卧的门依然关着，里面静悄悄的。
“走了。”赖馨得的声音没什么情绪，率先拉开门走出去。
高询紧随其后。宁有缘和卢绘也跟了上去，宁有缘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回头小声说了句“我们走了”，也不知道在对谁说，然后轻轻带上了门。
楼道里响起脚步声，渐行渐远，最后是楼下单元门开合的声音。
公寓里彻底安静下来。
慕梦站在原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完全消失，才慢慢松开绞紧的手指。她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向下看。楼下，高询正在打开一辆黑色SUV的后备箱，赖馨得把背包扔进去，宁有缘和卢绘也在往里面放行李。苏洛靠在不远处的墙边，指间夹着烟，烟雾袅袅上升。很快，所有人都上了车，车子发动，驶离了楼下，汇入街道的车流，消失不见。
慕梦放下窗帘，光线重新被隔绝在外，客厅里暗了下来。她转过身，背靠着微凉的墙壁。陆晚柠依旧在翻杂志，纸张发出轻微的哗啦声。主卧那边，传来很轻微的、压抑的咳嗽声，一下，两下，然后停了。
寂静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厚重，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慕梦深吸一口气，走向厨房。她打开冰箱，看着里面所剩不多的食材，目光最终落在那桶红烧牛肉面上。她伸出手，把它拿了出来。
楼下，黑色SUV平稳地行驶着。车内很安静，没人说话。赖馨得靠在副驾驶椅背上，闭着眼，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高询专注地开着车。后座上，宁有缘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卢绘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苏洛坐在最后排，戴着耳机，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车子朝着码头方向，一路无言。
直到码头那庞大的船体轮廓逐渐清晰，高询才再次开口，声音平稳地打破沉默：“到了，准备下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