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方的处理器——或者说他的大脑——仿佛被投入了一场超新星爆发,所有的逻辑回路在瞬间被炸得粉碎,又在那句荒谬绝伦的赞美声中重组,却拼凑出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现实图景。完美?纯粹几何之美?伟大杰作?这些词汇像是一串串腐蚀性的代码,疯狂攻击着他自诞生以来就被灌输的审美根基。
他呆立着,那块方形的面部金属板似乎都因这极致的错愕而失去了固有的棱角,微微松弛下来。他的目光机械地从那个激动得色彩斑斓、形体微颤的外星访客身上,移回到自己那座被驱逐时甚至懒得多看一眼的白色方块小屋。
那是什么?在讻星的标准里,那是批量生产的、最低保障性的居住单元,是“建筑”这个概念最底层、最毫无个性的基石,是“美”这个字眼完全不屑光顾的荒漠。它的存在,仅仅是为了满足“遮蔽”和“规整”这两个最基本的功能。每一个方城公民,终其一生的奋斗目标,就是尽早离开这种标准方块,搬进那些更高、更纯净、更锐利的“真正建筑”中去。
可在这个……这个混乱集合体的眼中,它竟然成了……杰作?
荒谬。彻头彻尾的荒谬。
然而,那外星生物散发出的情绪波动是如此强烈而真实,那种近乎朝圣般的狂热,做不得假。它蹒跚着,试图向那小屋靠近,但显然坠毁的冲击对它造成了影响,它躯干上某些区域的色彩变幻变得滞涩,甚至出现不稳定的闪烁。
“您……您没事吧?”柯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生锈的齿轮在摩擦。他甚至忘了使用标准的问候语,脱口而出的是最直接的关切。这本身又是一项“不规范”。
“无妨,无妨!”外星访客的通用语转换器发出急促的颤音,它的“注意力”似乎完全被建筑吸引,对自己的伤势毫不在意,“只是穿越不稳定星云时遇到了点小麻烦,迫降技术也有些……粗犷。比起这个,大师,请务必告诉我,这座建筑,是您文明的典型形制吗?还是您个人的独创?”
它的“感官器官”——几个分布在非对称位置的、闪烁着微光的晶状体——牢牢锁定着白色方块,仿佛在欣赏一件无价之宝。
“这……这是最普通的居住单元。”柯方老实地回答,感觉每一个字说出来都带着一种虚幻感,“全讻星,到处都是。”
“到处都是?!”外星生物体表的色彩猛地爆开一团极其炫目的光华,像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天啊!你们的文明……已经进化到了如此境界吗?将这种终极的和谐与秩序,普及到了每一个个体?!这简直是……是宇宙的奇迹!”
它激动得几乎要手舞足蹈,那不断变幻形态的肢体在空中划出毫无规律的轨迹:“在我们萨蒂尔卡,只有最受敬仰的‘秩序祭司’,在经历了终生的冥想后,才可能在灵光一现中,捕捉到一丝如此纯粹的形式感!而我们穷尽所有计算力,试图复现这种‘绝对均衡’与‘逻辑纯粹’,却总是徒劳地引入不必要的混沌和变量!”
萨蒂尔卡……秩序祭司……混沌……变量……
柯方捕捉着这些陌生的词汇,试图理解其中的含义。他似乎有点明白了,又似乎更加糊涂。在这个萨蒂尔卡人看来,讻星人习以为常、甚至视为美学基石的直线、直角、纯色,竟然是某种需要终生追求才能偶尔触及的“至高秩序”?而他们自身那种在柯方看来充满“混乱”和“扭曲”的形态,反而是……常态?
就在这时,刺耳的引擎呼啸声由远及近,打断了这超现实的对话。数辆涂装着标准城市执法徽记的悬浮梭车,闪烁着红蓝交错的警示光,以一种精准的包围阵型,降落在坠毁飞船的周围。车门滑开,跳下来更多身穿重型盔甲的秩序官,他们手中的能量武器立刻抬起,冰冷的方形目镜先是锁定了那艘形状怪异的飞船,然后落在了那个更加怪异的外星生物,以及……站在旁边的柯方身上。
“警告!未知外星实体!立即表明身份和意图!”为首的秩序官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警惕。他们的标准程序里,显然没有应对这种“不规则”访客的预案。
萨蒂尔卡人似乎这才从对建筑的痴迷中惊醒。它转向那些秩序官,体表的色彩变幻稍微平缓了一些,但那种激动的情绪并未消退。它用一种在柯方听来颇为优雅(尽管依旧颤音)的语调回应,通用语转换器同步工作:
“尊敬的本地文明守护者,吾乃来自萨蒂尔卡星系的巡游者,泽拉塔。吾因航行意外迫降于此,绝无恶意。相反,吾正为在此发现如此惊人的美学成就而深感震撼!”
它再次挥动肢体,指向那座白色方块小屋,语气变得更加热烈:“请问,这座凝聚了无上智慧的建筑,是哪一位大师的杰作?吾渴望能与这位大师交流!”
秩序官们的方形头盔微微转动,彼此交换着视线——尽管隔着面甲看不到表情,但那种集体的困惑和僵滞几乎形成了实质性的力场。他们收到的警报是“不明物体坠落”和“被驱逐者柯方仍在附近”,却没想到会面对这样一个声称来欣赏“建筑”的外星怪物,而且欣赏的对象,还是那座最低标准的保障房?
这超出了他们的处理逻辑。
“此地为讻星方城管辖范围。你的飞船未经许可闯入并坠毁,已违反星际航行基本条例。”秩序官首领避开了关于建筑的问题,语气冰冷,“请立即接受我们的调查。至于那个被驱逐者……”他的目镜转向柯方,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他因制造视觉污染已被剥夺公民权,与你无关。”
“驱逐?视觉污染?”泽拉塔的通用语转换器发出了一个近乎尖叫的升调,体表的色彩瞬间变得混乱而刺眼,仿佛听到了宇宙中最不可理喻的亵渎之言,“你们……你们驱逐了能创造出如此……如此‘纯粹形态’(它用了某个萨蒂尔卡词汇,通用语转换器似乎找不到完全对应的词,勉强翻译为‘纯粹形态’)的个体?就因为他……制造了‘视觉污染’?”
它似乎无法理解这两个概念如何能放在同一个人身上。它的感官器官在柯方和秩序官之间来回移动,最后又死死盯住那座白色方块,仿佛要从中找出某种隐藏的、只有它能看到的极致美感。
“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泽拉塔的声音带着一种信仰崩塌般的激动,“这座建筑,每一根线条都遵循着宇宙最底层的和谐定律!每一个角度都蕴含着无法言喻的数学之美!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混沌的一种终极否定!能够居住在其中,甚至只是建造它的人,怎么可能是‘污染’的制造者?这一定是误会!或者……”
它的声音突然压低,带着一种神秘的、分享秘密般的语气:“……或者,是吾等的审美维度,存在着根本性的差异?”
秩序官们显然没有被这番“美学探讨”打动。他们的武器依旧稳稳地指着泽拉塔和柯方。首领冷冷道:“讻星的审美标准是绝对且唯一的。柯方违反了它,所以被驱逐。现在,外星访客泽拉塔,请放弃抵抗,接受调查。”
几名秩序官开始向前逼近,手中的能量约束器发出充能的嗡鸣。
泽拉塔体表的色彩骤然变得深沉而凝重,仿佛从激动的学者切换成了戒备的战士。它那流动的躯体微微下沉,一种无形的力场开始以它为中心扩散开来,使得周围的空气都出现了细微的扭曲。
“吾尊重本地法规,但吾无法坐视对‘秩序大师’的误解与迫害。”它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充满力量,“这位柯方先生,必须得到公正的对待。”
柯方的心跳几乎要冲破胸腔。他看着眼前剑拔弩张的局面,一边是代表着整个星球绝对秩序、刚刚将他无情驱逐的执法者,另一边则是一个因为欣赏他最“拙劣”作品而将他奉为“大师”的外星来客。荒谬,疯狂,却又有一种诡异的、将他从绝望深渊中拉扯出来的力量。
他该怎么办?继续留在这里,要么被秩序官带走,面临更未知的惩罚(或许会被当成外星同谋?),要么……跟这个审美观完全颠倒的萨蒂尔卡人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更加宏大、带着特定频率的嗡鸣声从城市中心方向传来。一道异常明亮、规格更高的官方悬浮座驾,在几艘护卫梭的簇拥下,以极快的速度抵达现场,平稳地降落在秩序官队伍后方。
车门开启,一位身着饰有复杂几何纹路、象征着更高身份与权限长袍的方块脸走了下来。他的面部线条比秩序官们更加硬朗和精确,眼神中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审视和计算。柯方认得他,那是方城最高美学委员会的资深委员,奎垚大人。他曾经在城市的全息公告上,多次宣讲过“纯净线条与绝对几何之美是讻星文明的基石”。
奎垚委员的目光先是扫过坠毁的萨蒂尔卡飞船,那扭曲的形态让他方正的双眉几不可察地蹙紧,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厌恶。但当他的目光落到泽拉塔身上,尤其是感受到对方那不同于讻星生命形态的、充满“混沌”的气息时,那厌恶更深了。最后,他的视线才落到柯方和那座白色方块小屋上,眼神中充满了困惑与审视。
秩序官首领立刻上前,低声而迅速地汇报情况。
奎垚委员听着汇报,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当听到泽拉塔将柯方称为“秩序大师”,并为那座标准保障房而激动不已时,他脸上的肌肉甚至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走上前几步,在距离泽拉塔数米远的地方停下,用一种刻意保持的、符合外交礼仪的平稳语调开口,通用语转换器将他的讻星语准确翻译:“来自萨蒂尔卡的访客泽拉塔,我是讻星方城最高美学委员会的奎垚。对于你的意外迫降,我们表示关注。但请注意,你正在干涉我方内部事务。公民柯方因触犯文明基本法而被驱逐,这是不可更改的判决。”
泽拉塔转向奎垚,体表的色彩变幻显示出它在快速思考和分析。它似乎感受到了奎垚身上那种与柯方截然不同的、更加“纯粹”也更加“冰冷”的秩序气息。
“奎垚委员,”泽拉塔的语调恢复了某种程度的礼节性,但依旧坚定,“吾无意干涉内政。但吾基于萨蒂尔卡的认知体系,无法将能创造出如此‘和谐形态’(它再次指向白色方块)的个体,与‘污染制造者’联系起来。这其中是否存在认知上的谬误?或许,我们可以进行一场跨文明的美学交流,以消除这令人遗憾的误解?”
“美学交流?”奎垚委员的嘴角扯动了一下,那几乎不能算是笑容,“讻星的美学体系是完备且自洽的,无需与外部的……混沌形态进行交流。”他刻意在“混沌形态”上加重了语气,目光扫过泽拉塔的身体和那艘坠毁的飞船,意思不言而喻。
“而且,”奎垚继续道,目光锐利地看向柯方,“你口中所调‘和谐形态’的创造者,据我们所知,他私下里制造的,恰恰是与你形态类似的、充满扭曲与混乱的……东西。”他用了“东西”这个词,充满了贬义。
泽拉塔的感官器官瞬间全部聚焦到了柯方身上,色彩变幻中透露出极大的好奇与探寻:“哦?您还创作了其他形式的作品?”
柯方感到喉咙发紧。在奎垚委员冰冷的目光和秩序官的包围下,他有一种被剥光了示众的羞耻感。但与此同时,泽拉塔那纯粹求知、毫无批判的眼神,又给了他一种奇异的勇气。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荒原沙尘和飞船泄漏蒸汽的浑浊空气,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是的。我……我做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就在我被驱逐前,刚刚毁掉了一个。”他想起了那个在警报红光下气化的、歪斜的、色彩混乱的半高造物。
“毁掉了?!”泽拉塔发出一声痛惜的惊呼,体表的色彩都暗淡了几分,“太遗憾了!那一定是……充满了动态平衡与意外谐振的杰作!”它用的词 again, 让柯方和奎垚都感到莫名其妙。
奎垚委员的耐心似乎耗尽了。这种对话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甚至是一种对讻星美学权威的挑衅。他沉下脸:“够了!泽拉塔,你必须立刻接受我方调查,并移交飞船控制权。至于柯方,他的判决已定,必须立即离开城市边界,不得滞留!”
秩序官们再次逼近。
泽拉塔沉默了。它体表的色彩以极快的速度流转、碰撞,仿佛在进行着激烈的内部运算。突然,所有的色彩归于一种深邃的、近乎金属质感的暗蓝色。
“吾明白了。”它的声音变得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认知的鸿沟,或许并非言语可以跨越。”
它的一条肢体突然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抬起,指向那艘坠毁的飞船。飞船表面那些狰狞的、不规则的棱角,突然同时亮起幽暗的蓝光,发出一种低沉而奇异的共鸣声。
嗡——
一股无形的波动以飞船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所有秩序官,包括奎垚委员,都感到一股强大的、并非攻击性但却无法抗拒的力量作用在他们的盔甲和悬浮梭车上。所有的能量武器瞬间熄火,引擎停止运转,连通讯频道里都充满了刺耳的杂音。他们像是被瞬间冻结在了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却无法做出任何有效动作。
“这是……什么力量?!”奎垚委员震惊地试图挣扎,却发现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他只能通过面甲,死死地盯着那个混乱的外星生物。
泽拉塔没有理会他们。它转向同样被这变故惊呆的柯方,快速说道:“柯方大师,此地不宜久留。你们的文明似乎无法理解您的价值,甚至可能因此对您造成更大的伤害。吾的飞船虽受损,但短程跃迁功能尚存。吾诚挚邀请您前往萨蒂尔卡,那里有无数渴望欣赏您‘混沌之中蕴含秩序’、‘规则之下暗藏灵动’的独特美学的同胞!您的才华,不应被埋没甚至被摧毁于此!”
去外星系?离开这个他出生、成长,却又将他无情抛弃的星球?跟随着一个审美观完全颠倒的外星人,去一个充满“混乱”和“不规则”的地方?
柯方的大脑一片空白。这个选择太过巨大,太过突然,远远超出了一个刚刚被驱逐的、心怀“扭曲”审美的年轻建筑(失败)者的想象边界。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在萨蒂尔卡人眼中是“杰作”、在同胞眼中是“基础单元”、在自己眼中是“束缚”的白色方块。
他又看了一眼那些被定格的、代表着讻星绝对秩序和冰冷的秩序官与奎垚委员。他们的眼中充满了震惊、愤怒,以及更深层次的、对“异常”的排斥。
最后,他的目光回到了泽拉塔身上。那双(或者说那些)充满了期待、狂热,甚至带着一丝恳求的感官器官。
他想起了自己秘密工作台上那些被销毁的“涂鸦”和“造物”,想起了那种创造出“错误”时,内心深处隐秘而炽热的快 感。那种快 感,在讻星是罪孽,在这里,在这个外星访客口中,却成了……才华?
或许,他真的是一个错误。但也许,错误的地方,并非是他自己,而是这个容不下任何“不规则”的星球。
一股从未有过的、混合着恐惧、兴奋、叛逆和决绝的情绪,如同荒原上突然爆发的能量风暴,席卷了他整个身心。
他不再犹豫。
“我跟你走。”柯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平静得让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泽拉塔体表的色彩瞬间爆发出绚烂的光芒,如同庆典的烟花!“太好了!宇宙之美必将因您的到来而更加丰富!”
它的一条肢体迅速延伸,以一种非固体的形态轻轻卷住柯方的手臂,带着他快速而平稳地走向那艘闪烁着幽蓝光芒的扭曲飞船。舱门在他们靠近时无声滑开,露出内部更加光怪陆离、充满不规则曲面和变幻光线的结构。
在踏入舱门的前一刻,柯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到了奎垚委员那透过面甲依然清晰可辨的、混合着惊怒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眼神。他也看到了远方,城市能量屏障之后,一些闻讯赶来、站在高处观望的方块脸市民。他们指指点点,脸上是同样的震惊、困惑,或许……还有一丝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所引发的、微不可察的涟漪?
然后,舱门在他身后闭合,将那个绝对规则、绝对秩序的世界,彻底隔绝在外。
飞船内部没有讻星飞行器那种横平竖直的布局和单调的照明。光线从各种难以形容的角度柔和地散发出来,墙壁是流动的曲线,操作界面像是凝固的能量漩涡。空气中弥漫着泽拉塔身上那种奇特的甜腥味,还有一种……活跃的、仿佛有生命般的能量感。
“请坐,大师,我们立刻离开。”泽拉塔将他引到一个符合人体(或者说方体)工学的、柔软而随形变化的座椅上。它自己则漂浮到主控位置,那些不规则的晶状体注视着前方变幻的全息星图。
飞船外部的幽蓝光芒大盛,那低沉的共鸣声变得更加高亢。被定格的秩序官和奎垚委员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扭曲的多面体飞船,以一种违背常规物理的方式缓缓悬浮起来,然后猛地加速,化作一道扭曲的光痕,撕裂天空,消失在大气层之外。
定身力场随之解除。
奎垚委员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被旁边的秩序官扶住。他一把推开搀扶,死死地盯着飞船消失的天空,脸色铁青。耻辱!前所未有的耻辱!不仅让一个被驱逐者在自己眼皮底下被一个外星怪物带走,还亲身感受了那种完全无法理解的、混乱而强大的力量。
更重要的是,那个萨蒂尔卡人关于柯方和那座标准房的荒谬言论,像一根毒刺,扎进了他绝对自信的美学观念之中。虽然他不相信,更不愿承认,但那种被另一个文明当面否定本方最高审美准则的经历,让他感到一种根基动摇的愤怒和……一丝极细微的不安。
“委员……”秩序官首领上前,声音艰涩。
“封锁消息!”奎垚委员猛地回头,声音冰冷如铁,“今日之事,列为最高机密!所有在场人员,签署保密协议!那个柯方,以及那个萨蒂尔卡生物……视为对讻星文明潜在的威胁!通知星际事务部,密切关注萨蒂尔卡文明的动向!”
“是!”
奎垚委员最后看了一眼柯方那座如今空荡荡的白色方块小屋,又看了一眼飞船坠落留下的焦黑坑洞,冷哼一声,转身登上了自己的座驾。
他要立刻返回委员会,召开紧急会议。这件事,绝不能就这么算了。讻星的完美,不容任何形式的玷污和质疑!
……
而在那艘名为“千面之灵”的萨蒂尔卡飞船上,柯方正经历着人生(或者说“方生”)中最奇幻的旅程。
透过舷窗——那也不是规则的形状,更像是一滩偶然凝固的水银——他看到了讻星在他脚下逐渐缩小,变成一个规整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几何体,然后融入漆黑的宇宙背景,被无数闪烁的星辰取代。
他离开了。真的离开了。
一种巨大的虚脱感和一种更加巨大的自由感同时攫住了他。
“我们正在进行短程跃迁,目标,萨蒂尔卡母星所在的星域。”泽拉塔的声音传来,它体表的色彩变得柔和而愉悦,似乎回到了熟悉的环境让它非常舒适,“柯方大师,您感觉如何?是否需要适应一下萨蒂尔卡的环境模拟?”
“我还好。”柯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他好奇地打量着飞船内部的一切,这一切都与他所熟知的世界截然不同。这里没有“直线”,没有“直角”,所有的东西都在流动,在变化,却又奇异地构成一种动态的、生机勃勃的整体感。这种“混乱”,似乎……并不让人讨厌?
“泽拉塔……先生?”柯方试探着称呼。
“您可以直呼吾名,泽拉塔。”外星生物友好地回应。
“泽拉塔,我……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认为我的那座房子是‘杰作’?在讻星,那是最普通、最不起眼的东西。”
泽拉塔的感官器官转向他,色彩变幻中流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柯方大师,看来您完全不了解您自身文明所蕴含的……另一种层面的价值。”它控制着飞船,一边开始耐心地解释,“在宇宙的宏大尺度下,存在着无数种生命形式和文明形态。萨蒂尔卡人,生于一个引力和能量场极度不稳定的星云,我们的世界本身就是一个不断变化、充满不确定性的混沌之海。在我们的认知里,‘稳定’、‘规则’、‘对称’是极其罕见和珍贵的状态。”
它用一条肢体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立方体虚影——那虚影在萨蒂尔卡的飞船里显得格格不入,却异常清晰。
“像这样的绝对几何体,在我们萨蒂尔卡,需要耗费巨大的能量和计算力,在极其苛刻的条件下才能偶然生成片刻。它代表着对混沌的终极征服,是‘秩序’这个词最极致的体现!而你们讻星人,竟然能如此轻易地、大规模地建造出这种形态的建筑,甚至将其视为‘基础’和‘平庸’!”
泽拉塔的语气充满了不可思议:“这在萨蒂尔卡看来,简直是神迹!是宇宙法则的宠儿!而我们自身这种形态,”它指了指自己流动的躯体,“在你们看来或许是‘混乱’,但对我们而言,这只是一种……常态,是适应环境的必然结果。我们欣赏‘秩序’,正因为它对我们而言是如此的稀缺和艰难。”
柯方听得目瞪口呆。原来……是这样?
讻星人习以为常、甚至作为美学最高标准的“规则与秩序”,在另一个饱受混沌困扰的文明眼中,竟然是如此崇高和神圣?而他自己,那个因为渴望“不规则”而被驱逐的异类,在萨蒂尔卡人看来,反而可能是……失去了对自身文明最宝贵特质的认知?
这简直是一个宇宙级的讽刺!
“所以……”柯方艰难地消化着这些信息,“你认为我那座方房子是美的,因为它‘规则’?”
“不仅仅是规则!”泽拉塔强调,“是那种纯粹的、毫无妥协的、贯穿始终的规则性!那种将一种简单形式推向极致的勇气和力量!这在充满了复杂变量和意外谐振的宇宙中,是一种多么难得的精神体现!”
它顿了顿,感官器官好奇地聚焦在柯方身上:“而更让吾感兴趣的是,您,柯方大师,作为一个生于如此极端秩序文明的个体,竟然会自发地产生对‘混沌’、对‘不规则’的创作冲动!这太不可思议了!这或许意味着,您的意识能够同时理解并驾驭‘秩序’与‘混沌’这两种宇宙的基本力量!这在萨蒂尔卡,是只有传说中的‘谐调大师’才能触及的境界!”
秩序与混沌……同时驾驭?
柯方看着自己方形的双手。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秩序的叛徒,是美的敌人。可现在,这个外星访客却告诉他,他可能是一个能够连接两种宇宙基本力量的……天才?
这种身份的颠覆性转换,让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
“我……我只是觉得,那些直线和直角,有点……无聊。”他喃喃地说出了心底最真实、也最“大逆不道”的想法。
“无聊?!”泽拉塔发出一串类似笑声的、愉悦的颤音,“对!就是这种态度!只有在绝对熟悉和掌控了‘秩序’之后,才会产生对‘混沌’的探索欲望!您看,这就是您非凡之处的证明!”
飞船轻轻一震,跃迁结束了。舷窗外的景象再次变幻。
一颗星球出现在前方。
那不是讻星那样规整的、散发着单一光芒的星球。萨蒂尔卡星,如同一颗被打翻了的、汇聚了全宇宙所有颜色的调色盘!星球的表面呈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不断缓慢流动的色块和纹路,没有明显的海洋和大陆板块,只有无数扭曲盘旋的光带和暗斑。它周围环绕着同样色彩斑斓、形状不规则的行星环和小行星带。
一种庞大、混乱、却又充满勃勃生机的美感,扑面而来。
“欢迎来到萨蒂尔卡,柯方大师。”泽拉塔的声音带着回家的喜悦和自豪,“准备好迎接一场……视觉和思维的革命了吗?”
柯方怔怔地看着那颗无法用任何讻星词汇描述的星球,看着他未来未知的栖身之地。恐惧依旧存在,但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强烈好奇和隐隐期待的情绪,如同那颗星球本身的色彩一样,在他那颗方形的、曾被斥为“扭曲”的心里,疯狂地蔓延开来。
他的流 亡之旅结束了。
而他的传奇,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