讻星
作者：ZZZ
>讻星人毕生幸福在于建出最高最美的房子，
>可我天生审美扭曲，专造全星球最丑建筑，
>被全城怒骂驱逐那日天空忽然降下神秘飞船，
>走出的外星访客竟盯着我的丑房子惊叹：
>“这简直是星际失传已久的至高美学！”
>他们热情邀我设计宇宙新地标，
>一夜之间，全星球对我的唾弃变成了狂热的追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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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碑广场向来是方城荣耀的集中地，平滑如镜的金属地面上，矗立着历代建筑大师的杰作。楼体棱角锐利得能切割光线，立面是绝对纯净的单色，高度则以一种近乎冷酷的精确度竞争着，每一寸提升都铭刻着无上的荣光。空气里弥漫着能量焊枪的微弱臭氧和金属冷却时特有的凛冽气味，数以千计的方块脸市民仰着头，面部那横平竖直的线条组合出近乎一致的、充满敬畏的赞叹表情。
柯方就挤在这群完美的方块之中，像一颗硌眼的沙砾。他的脸同样是标准的方形，但那双眼睛却总不安分，试图从那些完美无缺的直线和直角里，抠出一点别的什么东西。周围响起潮水般的惊呼——城市最新落成的通天塔正在举行亮灯仪式，塔身纯黑，毫无杂色，笔直刺向靛蓝色的天幕，顶端新嵌的氪石能源核心爆发出令人无法直视的强白光芒。
“完美！绝对的精准！”
“三百零七米！比东城那座高了整整零点五米！荣耀属于方城！”
“看那线条！那纯度！”
赞美声如同规律的电流嗡鸣。柯方却感到一阵熟悉的窒息。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在空中虚虚勾勒，想象那塔顶若是歪掉一点，塔身若是刷上十几道狂乱扭曲的彩色线条，或者……或者干脆让它像一滩融化的软泥那样趴在地上，该多么有趣。
这念头刚冒头，他就猛地打了个寒颤，用力甩头，仿佛要把这大逆不道的想法从方块脑袋里狠狠甩出去。四周投来几道疑惑的视线，他立刻绷紧脸部的金属肌肉，努力挤出一个符合规范的、角度刚好的微笑。
仪式结束，人潮沿着规划完美的网格街道散去。柯方却拐进了一条僻静的通道，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在奔跑，逃离那令人喘不过气的“完美”。他一路冲回城市边缘自己的居所，那是一座低矮的、符合最低居住标准的白色方块，混在一堆同样规整的建筑里，毫不起眼。
只有走进内部，才能发现那种令整个讻星文明战栗的“扭曲”。
工作台上没有标准的结构图纸，只有一堆被揉皱又展平的废弃能量箔，上面用非标准的线条画着谁也看不懂的疯狂涂鸦。角落里堆着奇形怪状的金属废料，有的被强行弯成了弧形，有的被打磨得凹凸不平。墙上挂着几幅他用采集来的矿物颜料胡乱涂抹的“画”——在讻星人看来，那只是令人头晕目眩的污渍组合。
这里是他的秘密王国，一切“错误”和“丑陋”的诞生地。
一股躁动在他胸腔里撞击，那块规整的方型金属心脏跳得飞快。他扑到工作台前，抓起能量刻笔。今天广场上那座通天塔带来的刺激太强烈了，他必须做点什么，把脑子里那些喷涌的、可怕的念头发泄出来。
他不想再只是画了。他要建一个。就现在。就在这屋里。
手指因兴奋而微微颤抖。他找出私藏的一些边角料，颜色混杂，质地不一，甚至有些是柔软的合成胶质——建材里的劣等品。焊枪点燃，喷出幽蓝的火焰，他没有像教科书里写的那样进行标准预热，而是直接灼烧一块银灰色金属的边缘，将它烧熔、扭曲，然后猛地按在一块坚硬的黑色基座上。
嗤——青烟冒起，一股非标准焊接的刺鼻味道弥漫开来。
他不管不顾，完全沉浸进去。一块又一块废料被他以绝对违反结构力学的方式拼接、堆叠、粘连。他刻意避开所有的直线，追求一种摇摇欲坠的不平衡感。他把不同颜色的材料毫无规律地嵌在一起，甚至故意让焊点粗糙外露，形成难看的瘤结。
时间在焊枪的嘶鸣和金属的撞击声中流逝。当最后一小块刺眼的荧光绿胶质被用力拍在那个怪诞结构的顶端时，柯方后退两步，喘着粗气，焊枪从手中滑落在地上。
成了。
一个大约半人高的“建筑”矗立在工作室中央。它歪斜着，通体找不到一个标准的直角，色彩混乱得令人作呕，结构看起来随时会散架，每一个细节都在尖叫着“错误”！
柯方看着它，方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痛苦的、炽热的满足。
就在这时，门外的能量帘突然被无声地掀开。
柯方猛地回头，心脏骤停。
隔壁的规方先生站在那里，一张标准的方块脸因为极度震惊而彻底僵死，那横平竖直的线条似乎都扭曲了。他本来是循着奇怪的噪音和异味过来，想提醒柯方注意社区规范，却看到了这足以颠覆他一生认知的恐怖景象。
他抬着一只手指着那丑恶的造物，手指和声音一起剧烈颤抖：“你……你……这……污秽！亵渎！！”
规方先生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转身爆发出惊人的能量，冲了出去，用尽全部力气嘶声大喊：“警报！！警报——！！丑陋！！极致的丑陋！！污染源！！就在这里——！！”
尖锐无比的警报声瞬间撕裂了社区上空永恒平稳的能量场，红得刺目的警示光疯狂闪烁，笼罩了柯方的小屋。
柯方的脸一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像金属一样灰白。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听着外面瞬间爆发的、由远及近的混乱脚步声、能量引擎的呼啸声，以及无数道充满极致厌恶和愤怒的咆哮。
“丑陋！”
“驱逐！”
“净化！”
门帘被巨大的能量冲击撕得粉碎。一群身穿标准制式盔甲的社区秩序官冲了进来，冰冷的方形目镜锁定了他，和他身后那个在警报红光下更显妖异怪诞的“建筑”。
为首的秩序官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直接举起手中的标准仪，用毫无波澜的电子合成音宣告：
“公民柯方，你已被检测到制造并持有最高等级视觉污染源和结构异端物，严重违反《讻星文明美观守则》第1条、第7条、第39条……及《基本结构法》第3条、第18条……依据法典，判处你即刻驱逐。你的造物，将予以彻底净化。”
两名秩序官上前，冰冷的金属手钳制住柯方的双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合金骨骼。他没有任何反抗，只是死死地盯着另一个秩序官举起净化器，对准了他刚刚完成的那个“建筑”。
一道炽白的光束闪过。
那歪斜的、色彩混乱的、凝聚了他所有疯狂想象和短暂快乐的造物，瞬间气化，连一点残渣都没有留下。
柯方被粗暴地拖出小屋，拽向街道。
外面已经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所有方块脸市民都出来了，站在绝对安全的距离外，每一张脸上都清晰无误地刻着同样的情绪：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憎恶与恐惧。仿佛他是什么携带致命瘟疫的怪物。
“滚出去！丑陋的制造者！”
“污染我们完美的城市！”
“方块神的耻辱！”
标准的咒骂声像冰雹一样砸向他。孩子们被大人紧紧护在身后，不让他们看到柯方。
他被拖拽着，踉跄地穿过由完美建筑和完美面孔组成的冰冷街道，一路走向城市出口。两旁的高楼冰冷地俯视着他，每一扇窗户后面，可能都有一双或更多双充满鄙夷的眼睛。
城市巨大的防护能量场在他身后嗡鸣着闭合，将他彻底隔绝在外。身后的城市是一座庞大、精密、光芒流转的完美几何体。而面前，是荒芜的、未经开发的、乱石嶙峋的灰色原野。风沙卷过，带着陌生的粗粝感。
世界寂静得可怕。
他失去了住所，失去了身份，被整个文明唾弃。只因他造出了“丑”的东西。
柯方孤零零地站在荒原上，方块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近乎崩解的迷茫。他是不是真的错了？或许他生来就是一个故障，一个错误代码，本该被格式化……
就在这时，头顶极高处的天空，传来一种截然不同的、撕裂布帛般的尖锐厉啸！
一个东西，正以一种疯狂的速度突破大气层，剧烈摩擦着空气，拖曳着长长的、不规则的尾焰，朝着他前方的荒原直坠下来！
那绝不是讻星任何一种标准的飞行器！它通体漆黑，形状……形状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毫无规律可言的扭曲多面体，像一颗被强行捏合在一起的、棱角狰狞的星辰！
轰！！！
大地剧震。那东西狠狠砸落在不远处，震波将柯方掀翻在地。灼热的气浪和漫天尘土扑面而来。
他挣扎着爬起，心脏狂跳，目瞪口呆地看着那艘坠落的怪异飞船。舱门似乎因为撞击而变形，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然后猛地向内弹开。
浓密的、带着奇特甜腥味的蒸汽涌出。
一个身影，踉跄着从蒸汽中走了出来。
柯方屏住了呼吸。
那生物……勉强有一个躯干和四肢，但它的轮廓是流动的、不稳定的，体表覆盖着不断变幻的、无法形容的复杂色彩和纹路。它的头部更没有任何规则的形状，一些类似感官的器官分布在难以预料的位置。
这是一个完全由“不规则”和“混乱”构成的生命体！
它似乎受了伤，动作不稳，那些变幻的色彩也显得有些暗淡。它蹒跚着走了几步，然后，它抬起头——如果那能算头的话——它的“目光”越过了荒芜的地面，越过了呆若木鸡的柯方……
直直地，定格在了柯方身后那座刚刚被驱逐出来的、他生活了许久的、那座低矮的、符合最低标准的白色方正小屋上。
那一瞬间，这外星生物体表所有变幻不定的色彩和纹路骤然凝固了！
紧接着，一种极度强烈的、无法误解的情绪信号从那生物体内爆发出来——那是混合了难以置信、狂喜、以及一种近乎战栗的敬畏！
它伸出一条不断微微变幻形态的肢体，指向那座在讻星人眼里平凡甚至简陋到忽略不计的白色方块建筑。
一种奇特的、带着强烈颤音的通用语转换器的声音，断断续续却无比清晰地响彻在这片死寂的荒原上：
“宇……宇宙之灵在上！这、这绝对匀称的构造！这至高无上的纯粹几何之美！这……这只有数学之神才能描绘的完美线条和角度！！”
它猛地转向柯方，所有感官器官都聚焦在他身上，那股澎湃的激动情绪几乎要化为实质：
“尊敬的建造大师！请问……请问这座震撼心灵的伟大杰作，是出自您之手吗？！”
柯方彻底僵住了，方块脸上每一根标准的线条都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彻底崩坏的呆滞。他听着那外星生物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冲击着他所有认知的赞美，看着对方那因激动而剧烈变幻色彩的躯体。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一个标准的讻星词汇。
遥远的城市方向，能量场再次微弱地嗡鸣起来，似乎有更多的秩序官车辆正被这突如其来的坠落惊动，朝着这边疾驰而来。
但那一切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
柯方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个对着他最“拙劣”的过去作品顶礼膜拜的星际来客，以及耳边那反复回荡的、魔幻般的字眼：
“……完美线条……”
“……纯粹几何之美……”
“……伟大杰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