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纲道：“说了这许多话，倒还真有些口渴了。”
于是坐回椅上，端起茶盏喝了几口，问道：
“前日午后，你和你小妹在何处？”
张升假意思量了片刻，才皱着眉头答道：
“那个时候……哦，小人那会困倦的很，可小妹却来找我，说大兴县新到了一批皂荚，成色好还便宜，然后就非拉着小人去了。”
纪纲笑道：“你的白色兰花皂名头很大，都传到京城去了，听说曹国公的夫人，都特意派人来北平采买了呢。”
张升恍然道：“原来二位大人是为此事而来。”
说着忙取出了怀中所有的宝钞，双手递过道：
“百户大人有所不知，白色兰花皂的配方已是小人和玉面堂所共有。
实在不敢再许给旁人，这点钱请两位别嫌少，拿去吃顿酒便是。”
纪纲摆手笑道：“闲聊而已，怎么，你莫非将我俩当做曹国公的奴仆了？”
张升忙道：“不敢！小人万万不敢！”
一时间甚是尴尬，捧着宝钞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纪纲伸手将钱取过，叠了叠却又塞回了张升的怀中，这才问道：
“去大兴县，是要走右安门吧？”
张升答道：“对，正是右安门。”
纪纲又问道：“从右安门到你采买皂荚的大兴县集市，需要多少功夫？”
张升沉吟道：“小人倒还真没留意过，不过怎么着也得半个时辰吧。”
纪纲紧接着问道：“那你们前日是何时到的大兴县集市？”
张升回忆道：“请容小人想想……应该是未时三刻左右。”
纪纲骤然站起，走到了张升身前，紧紧地盯着他问道：
“半个时辰的路，你们为何这么快便到了？”
张升吓了一跳，不自觉的连退了两步，结结巴巴地说道：
“大人有……有所不知，那天小妹在路上突然来了月……月事，小人便快马加鞭的赶到了大兴。”
纪纲的面上又恢复了平素的和善，上前拍了拍张升的肩膀，笑道：
“不必惊慌，我也只是随口问问罢了。
而且来此之前，我们也已经问询过集市上的商贩，所得的供词，也基本与你们兄妹俩所言一致。”
赵总旗也笑道：“正是，你二人能说实话，着实省去了我俩的麻烦，要不然还得再将你们请去锦衣卫衙门问话了。”
说完便仔细留意着张升的反应。
听到最后，张升又是被吓了一激灵，忙道：
“小人怎敢对二位大人说谎。”
纪纲问道：“你们往返的时候，走的是官道吧？”
张升道：“去的时候走的官道，可回城的时候不知为何，有一段路被封了，小人便只好绕远回来了。”
纪纲问道：“那在你们去的路上，有没有看到什么异常之事？”
张升摇头道：“官道上没什么不寻常，而且小妹来月事后催促得紧。
因此小人只顾得驾车，实在没有精力再注意旁的事。”
纪纲点了点头，道：“没看到最好。”
说着看了赵总旗一眼，道：“也没什么可问的了，咱们回去吧。”
赵总旗道了声是，便随着长官向外行去，张升连忙上前相送。
眼见两名锦衣卫迈出店门，跃上健马即将离去之时，纪纲却猛然回头，厉声问道：
“张升，官道上死的那三个人可曾与你相识！”
张升大骇，心中不禁突突直跳，险些就要将不曾相识几个字脱口而出。
但终究还是强行忍住，瞪大了眼睛改口道：“死人了？死的是什么人？”
纪纲点了点头，随即便与赵总旗打马离去，而与对方尔虞我诈了许久的张升，背后早已是冷汗淋漓。
策马行出里许后，纪纲勒住了缰绳，问道：
“当日未时左右，有可能途径案发之地的人，咱们已尽数问过，你认为谁的嫌疑最大？”
赵总旗道：“依卑职之见，当属妙颜坊的老板宋力楠最为可疑。”
纪纲点了点头，道：“说下去。”
赵总旗道：“宋力楠怎么说也是一个老板，不过是进些原料而已，他又何须亲自前往？
而且此人的兄长宋晟，乃是燕王一系，那么当日宋力楠出现在大兴县，就颇为值得玩味了。
最关键的是，在所有的疑犯中，也只有此人的背景不简单。”
纪纲问道：“你的意思是，冯诚身上的物事，可能已经落入了燕王的手里？”
赵总旗道：“这个卑职不敢妄自揣测，毕竟就连指挥使大人，也不清楚那物事究竟在不在冯诚的手里。
但属下认为，宋力楠去大兴县，应该绝不仅仅是为了采买什么皂荚。”
纪纲道：“不错，你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
而且我已去北平的锦衣卫衙门查看过无常簿，发现高阳郡王时常会与宋力楠会面。”
赵总旗问道：“那咱们要不要提审宋力楠？”
纪纲摇头道：“不可。临行前，指挥使大人命我等暗中调查。
况且这宋力楠又与燕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因此在没有确凿证物前，绝不能轻举妄动。”
思量了片刻后，纪纲又吩咐道：“这样，我尽快请示指挥使大人，你也立即加派些人手，紧紧盯着宋家和燕王府的一举一动。”
赵总旗拱手道：“是，卑职这便去办。”
谁知纪纲却道：“且慢。”
赵总旗问道：“大人还有何吩咐？”
纪纲道：“再找两个机灵点的，暗中跟着点张升。”
赵总旗诧异道：“张升？大人说的可是方才那个小民？”
纪纲反问道：“你认为他没有问题？”
赵总旗回忆了一番才道：“卑职不才，无论是从此人的证词，还是反应来看，卑职都没发现什么问题。”
纪纲眼中光芒一闪，道：“这便是最大的问题。
前日未时途径案发现场的疑犯共有二十三人，咱们已尽数见过，往往不是证词需要佐证，便是有应对失当之处，更有甚者，知道咱们的身份后便直接吓尿了裤子。
可张升呢，不但有多位大兴县集市的摊贩，为其提供不在场证明，而且他虽然表现得唯唯诺诺甚至是畏首畏尾。
但无论是言辞还是举止，都可谓是天衣无缝，这未免也太过完美了吧？”
赵总旗缓缓点头道：“听大人这么一说，卑职也认为，张升在所有的嫌疑人里，干净的就像是一张白纸、一片雪花。”
说着拱了拱手，问道：“那卑职要不要拿了此人，严加审问？”
纪纲摇头道：“张升的身份，如果当真像明面上这么简单，那他就绝不会冒险去趟这趟浑水。
咱们反倒犯不着去怀疑他了，因此摸清其背后是否有隐藏的大人物，才是个中之关键。”
赵总旗佩服道：“大人英明！卑职这便去安排人手！”
安抚好父兄后，身心俱疲的张升又忍着倦意，来到了张子苓的闺房外，轻轻敲了几下门，问道：
“子苓，睡下了吗？”
张子苓道：“还没，三哥进来吧。”
进得房中，只见张子苓正坐在桌边，手中拿着一本《素书》，桌子上则放着《鬼谷子》、《反经》等书籍。
见小妹面上并无异常之色，张升稍稍放宽了心，笑着问道：
“小妹不看四书五经，怎么倒对这些权谋之书如此感兴趣？”
张子苓道：“那些儒家经典，我虽不能说是倒背如流，但却也早已是读熟了的。
不过依我之见，这些圣人之言都未免有些迂腐。”
张升好奇道：“你说圣人迂腐？”
张子苓点了点头，道：“是啊，比如《左传》中退避三舍的故事。
晋文公为了报答楚成王当年的礼遇，遵守承诺命晋国军队后退九十里，尽管后人称赞其重信守诺，然而我看到的却是贻误战机。
毕竟双方都已到了生死相搏的战场，又怎么还能再遵循这些繁文缛节？”
张升道：“可晋文公此举，却也麻痹了楚军，造成了敌人的骄傲轻敌，因此在城濮之战中取得了大胜啊。”
张子苓道：“这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样的退兵之举如果不是对方轻敌，只会对己方的士气造成损伤。
仁慈的宋襄公不攻半渡之兵，致使宋国一蹶不振；
前秦苻坚更是因为重小信而轻社稷，最终导致亡国。
在小妹看来，儒家思想只不过是当权者为了稳固统治，而采取的一种手段而已。
而如果不甘心只做砧板上的鱼肉，还是应该研习谋略之书。”
张升暗自赞道：小妹身为古代寻常人家的女子，却能有这般超然的见解。
恐怕放眼整个中国历史，也就只有吕雉、武则天、刘娥等少数几个女强人的眼界可与之相比，当真是难得之至了。
于是他笑道：“先前还担心你受到了惊吓，看来是我多虑了。
似小妹这样有着远见卓识的人物，又怎会被区区两个锦衣卫吓到。”
谁知张子苓却伸出素手，轻轻拍了拍胸口，摇头道：
“三哥说的是哪里话？我的一颗心到现在还怦怦直跳呢！
那个赵总旗虽然故作深沉，看起来很精明，但却并不难对付。
可那和颜悦色的纪百户，却当真可怕的紧，他的每一句话里，几乎都暗藏着玄机。
只要稍有不慎，咱们便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我又如何能不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