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容话说得委婉,我却已然领会——这原是她平日歇息的闺房。
毕竟是娇俏馨香的女子,即便身处下九流之地,又怎肯将那供人寻欢的风月场所,当作自己日常起居的住处?
只是……
“绿容姑娘,不必如此客气,不过三百多两银子罢了……”
我正满心愧疚,身旁的小莲却掩着唇偷笑,还递来一个戏谑的眼神。
我脸上顿时热辣辣的。
回想当初从赵地主家意外得那笔横财时,我何等激动雀跃!
如今竟能随口说出“不过三百多两”,可见这来路不正的钱财,花起来确实半点不心疼。
可绿容神色却格外郑重:“公子有怜惜我姐妹二人的心意,银子多少,又有何妨?”
我愈发羞窘:“实在算不得多……”
话音未落,便见绿容眼圈泛红:“公子想来不是这青楼常客,大约不知吧?楼里日常接客的姑娘有四十余人,像我这般稍有身份的,不过五六人。”
“其余皆是最下等的伎子,来者不拒,日夜受着折辱……许多姐妹都染了病,妈妈只等她们断气,便用草席一卷扔出去……”
“她们本就姿色寻常,也没能攒下钱财,如今有了这四两银子,大伙凑一凑、拆一拆,便能多买些时日的药了。”
“公子觉得银子不多,于我们而言,却是能救姐妹性命的救命钱。”
“更何况,我见公子看我们的眼神,满是尊重与欣赏,才敢贸然请公子一见……”
方才打赏时,我心中确有这般怜惜之意。司衡也曾提过这些隐秘的苦楚,只是没想到绿容姑娘这般敏感,仅凭一个举动便洞悉了许多。
她这般深重的感恩之心,倒让我有些手足无措。
思索片刻,我索性开口:“绿容姑娘,你若真心想道谢,我能否再提一个请求?”
绿容眼神微颤,垂下眼睫轻声道:“公子但说无妨。”
我笑了笑:“你生得这般貌美,我想请画师将你的模样画下来,裁剪成灯笼罩——我有一盏灯笼对我意义非凡,想给它换上最别致的壳子。”
绿容满脸愕然:“就……只是这样?”
“这样便足够了。”我略带歉意地笑道,“我想请的那位画师,如今状态尚不稳定,若可以,恐怕要过两日才能来,怕是要耽误你休息了。”
没错,我想找的正是那位美人画师。他本就擅长画美人,画一画绿容也合情合理。只是我已答应他,明日一早带他去见云浮公主,帮他平复无法作画的郁结,这才要耽搁两日。
这般请求,绿容自然一口应允。
见她如释重负又满心欢喜的模样,我便知她先前定是误会,以为我会像其他恩客般提些逾矩要求,心中不由更添怜惜。
一时冲动,我脱口问道:“绿容姑娘,若要为你赎身,大约需要多少银两?”
绿容一愣,而后缓缓摇头:“公子说笑了,像我这般花魁头牌,妈妈断不会轻易放我走的。”
我有些诧异:“可我常听闻,有人为花魁赎身……”
绿容见我问得认真,低声答道:“赎身并非没有,只是要等楼里培养出下一任花魁。我们这些早已过了新鲜劲的,能卖个好价钱,妈妈自然愿意。”
我打量着她的神色,好奇追问:“可你为何看起来并不开心?是觉得赎身无望吗?”
绿容摇了摇头:“公子说笑了,绿容尚有几分姿色,近两年来,提出要为我赎身的,不下十人。”
“只是妈妈不愿,而我……也不愿罢了。”
我怔住了:“为何?你不向往自由吗?”
绿容淡然一笑:“公子说笑了,赎身得来的并非真正的自由,不过是换了一张卖身契,从一个牢笼跳进另一个牢笼罢了。”
她眼神复杂地望着我:“像公子这般品貌端正之人,若要为谁赎身,想必没人能拒绝。”
“可那些想要赎我的人,一来不过是图个新鲜,到手后便弃如敝履;当家主母若是不愿,随手便能将我发卖到更肮脏下贱的地方。”
“到那时,无论是做丫鬟、做妾室,哪怕是无名无分的外室,都已是奢望。”
她脸色苍白地笑了笑,继续道:“还有些财大气粗的……”
“看上我这等下九流女子,花大价钱赎身,无非是想将我们从伎子变成家伎,无论谁来,都能拿出来招待。”
她没有细说如何招待,但我已然猜到。
“哪一日他们不开心了,砍手砍脚、供人取乐、肆意侮辱……都是常有的事。”
“灯笼若沦落到那般境地,倒不如留在楼里,好歹看在钱财的份上,还能粉饰太平,妈妈也不愿轻易折损我这棵摇钱树。”
“退一万步说,即便下场凄惨,身边好歹还有一二姐妹能说说话。反正……”
她神色凄然地笑了一声:“反正都是一双玉臂千人枕,是谁来枕,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司衡也长叹一声:“慕瑶,我本不想让你知晓这些。”
但我心中却愈发坚定:“我必须知道。这些事不会因我不知晓便不复存在,我知道了,即便当下无力改变,日后若有能力,能帮一个是一个,也是我的功德。”
司衡神色复杂:“虽说我需要功德,但你也不必如此勉强自己。”
“不,”我摇了摇头,而后笑着看向他,“功德只是借口,我如今是真心想帮人。”
我凝视着绿容,认真问道:“若我帮你赎身,还你真正的自由,你是否有自保的能力?”
绿容眉心一颤,一双眼眸满是不可思议,紧紧盯着我。
她颤声问道:“公子说的是真的吗?”
不等我回应,她便斩钉截铁地承诺:“公子放心,若能脱离这泥沼,自保的能力,我自然是有的。”
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颊,眼神中透着狼一般的决绝与狠厉:“若是能得自由,这张脸,不要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