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安安还在沉睡,对门外成人世界的惊涛骇浪一无所知。
会客间内,林星晚的哭声渐渐由崩溃的嚎啕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她蜷缩在沙发里,肩膀不住地颤抖,仿佛要将这四年积攒的所有委屈、痛苦和绝望都哭出来。顾辰屿依旧单膝跪在她面前,没有起身,只是低着头,任由她的眼泪砸在他的手背上,滚烫而沉重。他紧握的拳头关节泛白,泄露着内心的煎熬。
过了许久,林星晚的哭声才渐渐止息。她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脸上泪痕交错,眼神空洞而疲惫。真相像一把双刃剑,斩断了缠绕四年的怨恨荆棘,却也让她看到了那荆棘之下,早已被刺得血肉模糊的自己。
“起来吧。”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没有看顾辰屿。
顾辰屿依言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显得有些佝偻,他沉默地倒了一杯温水,轻轻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林星晚没有碰那杯水。她抱着膝盖,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虚空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你知道吗……知道怀孕的时候……我有多害怕?在陌生的城市,没有钱,没有亲人……我第一个念头是打掉……我不敢想,生下他/她,要怎么活……”
顾辰屿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是晴晴……是晴晴在电话里骂醒了我……她说孩子是无辜的……是老天爷给我的礼物……”林星晚的眼泪又无声地滑落,“我去了南屿……住在顶楼一个冬天漏风、夏天闷热的小单间里……孕吐得死去活来……为了省几块钱,买最便宜的菜……一边吐,一边接那些几十块钱的散单……画到半夜……手抖得握不住笔……”
“生安安的时候……大出血……差点没下来手术台……医生问保大保小……我求他……一定要保住我的孩子……”她的话语平静,却字字泣血,“月子里……没人照顾……伤口疼得直不起腰……还要半夜起来喂奶、换尿布……安安生病……我抱着她……一家一家诊所地跑……钱不够……只能求医生先开点最便宜的药……”
“后来……安安大了点……我白天送她去最便宜的托儿所……晚上接回来……一边哄她一边画稿……她睡了……我继续画……画到眼睛疼得睁不开……”她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因为长期握笔和做家务而变得有些粗糙的指关节,“为了多接单……什么活都接……画墙绘……一站就是一天……腰疼得像断掉……为了省下钱给安安买好点的奶粉……我一天只吃两顿……有时候就啃个馒头……”
她缓缓转过头,看向顾辰屿,红肿的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顾辰屿,这就是你缺席的四年。这就是我一个人……带着你口中‘营养不良’的女儿……走过的路。”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顾辰屿的心上!他听着她平静的叙述,想象着那些他未曾参与、却由她独自承受的苦难——孕期的无助、生产的凶险、月子的凄凉、独自抚养的艰辛、经济的窘迫、身体的透支……巨大的愧疚和心痛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吞噬!他高大的身躯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对不起……星晚……对不起……”他除了重复这三个苍白无力的字,再也说不出其他。任何语言,在她所承受的痛苦面前,都显得如此轻飘和可笑。
“对不起?”林星晚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顾辰屿,你知道吗?比起恨你……我现在更恨我自己……”
顾辰屿猛地抬头,眼中是震惊和不解。
“我恨我自己……为什么那么蠢……会被白薇那种拙劣的手段骗到……”她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带着强烈的自我厌弃,“我恨我自己……为什么当时……不肯多给你一点信任……不肯多问一句……如果我当时再勇敢一点……再坚持一下……是不是……就不会错过安安的出生……就不会让她……缺失了四年的父爱……”
她捂着脸,肩膀再次剧烈地抖动起来。这迟来的真相,解开了误会,却也让她看到了自己当年的懦弱和轻信。这份迟来的清醒,带来的痛苦并不比怨恨少。
顾辰屿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不顾她的挣扎,用力将她颤抖的身体紧紧拥入怀中!他的手臂收得那么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声音破碎而哽咽:“不是你的错!星晚!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是我没保护好你!是我让你失望了!是我混蛋!”
林星晚僵硬地被他抱着,没有回应,也没有再推开。她太累了。身体累,心更累。这突如其来的真相和汹涌的情绪,几乎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她靠在他宽厚却同样颤抖的胸膛上,听着他沉重而痛苦的心跳,感受着这个迟到了四年的、带着无尽悔恨的拥抱,心中一片茫然。
恨吗?似乎淡了。怨吗?似乎也散了。可是爱呢?那个四年前刻骨铭心的爱,早已在漫长的痛苦和怨恨中被消磨得所剩无几。剩下的,只有一片被泪水冲刷后、布满旧伤与新痛的废墟,以及对安安未来的茫然。她该怎么办?原谅他?接受他?为了安安,给他一个机会?可是心口那道被撕裂的伤口,还在汩汩地流着血,提醒着她曾经的痛。她看着病房门的方向,眼神充满了挣扎和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