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那天,一早上我妈就开始念叨。
“十点以后,别出门。”
她把饭桌擦了三遍,又在门框上贴了黄符,用朱砂画着我看不懂的字。
“为什么?”我一边啃着冰西瓜一边问,“不就是中元节嘛,烧烧纸,供供饭,有啥好怕的?”
她停下动作,盯着我:“你魂轻,从小就能看见不该看的东西。去年你是不是说在阳台看见个穿白衣服的女人?那是前面的老赵家的女儿,去年淹死在后河的。”
我愣住。
我确实见过。但我以为是眼花。
“所以,”她声音压低,“今晚十点后,门别开,灯别关,尤其——别走河边那条路。”
我没当真。
十点半,我渴了。
冰箱里的西瓜吃完了,我馋那一口冰甜的红瓤。我翻出钱包,套上拖鞋就往外走。
“你又作死!”我妈从厨房探出头,“现在都十点半了,卖瓜的早收摊了!”
“总有晚收的。”我关门,听见她在后面嘀咕:“……别买河边上……”
街上果然冷清。
路灯昏黄,树影婆娑,风一吹,纸灰打着旋儿贴着墙根跑。
我走过三条街,一个卖西瓜的都没见着。
连夜市都收了。
我正懊恼,忽然看见远处河堤的小路尽头,有个灰影子在动。
一盏幽蓝的灯,像是水灯的光,照出一个矮小的身影,蹲在芦苇边。
她面前,摆着好几个大西瓜,圆滚滚的,皮色青黑,像刚从地里摘的。
我心头一喜:还真有!
可走近了,又觉得不对。
那光太冷,不像是火,倒像从水里渗出来的。
我踩着碎石路走过去,沙沙声在夜里格外刺耳。
“阿姨,买个西瓜!”我喊。
她没动。
只是低着头,长发垂下来,盖住脸和身子,像一潭静止的黑水。
我走近两步:“我买西瓜,多少钱?”
她还是不动。
我有点烦了,伸手想去拍她肩膀:“你听见没——”
她猛地抬头。
我僵在原地。
那是一张……不能称之为“脸”的东西。
灰白,浮肿,像在水里泡了半个月的尸体。
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往下滴着黑水。
她没有眼睛。
眼眶是两个深陷的洞,边缘泛着青绿。
鼻子塌了,只剩两个黑洞。
嘴唇裂开,露出乌黑的牙床。
她张了张嘴,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喉咙里堵着水草。
我吓得后退一步,脚下一滑,差点跌进河里。
可就在这时,她缓缓抬起手,指向她面前的西瓜。
其中一个,突然“啪”地裂开。
不是刀切的。
是自己裂的。
红瓤,黑籽,汁水横流。
可那红,太艳,像血。
那汁,冒着寒气,滴在地上,发出“滋滋”的轻响,像是在腐蚀泥土。
“拿……去……”她终于挤出两个字,声音像从井底传来。
我脑子一片空白。
本能告诉我该跑。
可我脚像钉住了一样。
我盯着那裂开的西瓜,鬼使神差地,伸手拿了起来。
沉。
冷得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
我抱着它,转身就跑,一路狂奔回家,连钥匙都插了三次才对准锁孔。
“你脸色怎么这么白?”我妈看见我,手一抖,碗掉在地上砸了。
我没说话,把西瓜放在桌上。
那瓜还在冒寒气,桌面结了一层薄霜。
我妈盯着它,脸一下子变了:“你……从哪买的?”
“河……河边……”
“你疯了?!”她冲过来,一把抓起西瓜就要往门外扔。
可就在她碰到瓜的瞬间——
“咚。”
一声闷响。
像有人在敲门。
我们俩都僵住。
门外,没有脚步声。
只有水滴声。
“嗒……嗒……嗒……”
像是湿衣服在滴水。
我妈脸色惨白,迅速从柜子里拿出一把香灰,撒在门口。
又点燃三炷香,插在碗里,低声念:“冤亲债主,莫入此门,今日供奉,各归其路……”
敲门声停了。
水滴声也消失了。
我瘫坐在地,手还在抖。
那个西瓜,静静地躺在桌上,红瓤像凝固的血。
那一夜,我睡在姐姐房间。
凌晨三点,我起夜。
路过客厅时,我看见——
那个西瓜不见了。
桌上,只留下一滩水。
水里,漂着几颗黑籽。
像眼睛。
我吓得缩回房间,不敢再看。
第二天一早,姐姐看望脸色不好,问我,我说了买瓜的事情,拉着我去庙里。
和尚一见我,就皱眉:“你带东西回来了。”
“我买了个西瓜……”
“不是西瓜的问题。”他闭眼掐指,“是你碰了‘水引’。”
“水引?”
“七月半,河边有‘引路鬼’,它们是溺死的孤魂,不能回家,只能在岸边徘徊。你看见的那个女人,是几十年前淹死的卖瓜妇。她每年七月半,都会在河边摆瓜,等有人买。谁买了,谁就成了她的‘引’。”
“引?”
“她要把你当成回家的路。”和尚睁开眼,“她想借你的身体,走完她生前没走完的路——从河边回家。你魂轻,阳气弱,她能附你身。”
“那……那个裂开的瓜?”
“是‘契’。你拿了,就等于答应了。”
我们立刻回家。
我妈已经烧好了纸钱,摆了香案。
和尚让我把昨夜的水和黑籽收集起来,放进一个小坛子,又让我写了一张“退契书”,大意是:我不知情,不答应,愿以纸钱香火为偿,请她放我离去。
傍晚,我们在河边空地烧纸。
火光冲天,纸灰像黑蝴蝶一样飞舞。
我一边烧,一边念:“大姐,我不是故意的。我不该半夜买瓜,更不该走那条路。我给你烧钱,给你供香,求你放过我。你若想回家,我帮你念经,帮你超度,别缠我……”
火快灭时,河面忽然起了雾。
雾中,隐约有个身影,蹲在岸边,面前摆着几个西瓜。
她没抬头。
但我知道是她。
我们撒了盐,洒了艾草水,快步离开。
那一夜,我睡得很沉。
梦里,我看见一个女人,穿着旧式灰布衫,背着竹筐,筐里装着几个西瓜。
她走在小路上,脚步轻,像飘着。
走到一座老屋前,她停下,回头看了我一眼。
这次,我看见了她的眼睛。
不是黑洞。
是两汪清水。
她对我点点头,推门进去了。
门关上,屋亮了灯。
我醒来时,天刚蒙蒙亮。
看来可能原谅我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女人姓陈,三十年前在河边卖瓜,那晚收摊回家,路过桥时,被醉驾的车撞落河中,尸体三天后才捞上来。她死时,背上的竹筐里,还装着没卖完的西瓜。
她没能回家。
所以每年七月半,她都在河边等,等一个愿意买她瓜的人,带她走完最后一段路。
我妈说,我命大。
因为我魂轻,但也正因魂轻,她才选了我。
可她没想到,我会烧纸退契,还请人超度。
她没害我,只是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