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褪尽时,薛兮宁捏着许家帖子的指尖微微发烫。
许春柳立在廊下,见她盯着帖子上“三月初三赏花宴”几个簪花小楷出了神,轻声道:“姑娘可要回帖?
许家如今......“话未说完便住了嘴——和离的消息传得比春风还快,京城都在说许家姑奶奶被夫家”七出“逐回,连带着许家的门楣都矮了三分。
薛兮宁将帖子翻过来,见背面用朱砂点了个极小的梅印,是许沅的私记。
她忽然笑出声,指腹蹭过梅印:“回什么帖?
她要的从来不是我们人到,是这京城的人都知道......“尾音消散在夜风里,她抬眼望向天际初现的星子,眼底有暗潮翻涌——上个月在慈安寺,许沅握着她的手哭了半宿,说当年她嫁去周家时,陪嫁的十二抬珊瑚树都比不过周家正厅的青花瓷瓶;如今被休回家,桂英舅妈连早膳的咸粥都少放了半勺盐。
“春柳,”她转身时鬓边的珍珠步摇轻晃,“明日卯时三刻,去西市找林崇山。”
“林先生?”许春柳眨眨眼,“就是那位说‘兰生空谷,不以无人而不芳’的爱兰儒客?”
“正是。”薛兮宁从妆匣里取出枚翡翠平安扣,“把这个给他,就说当年在云栖寺,我替他挡了那碗参汤,如今要他还个人情。”
许春柳接过平安扣时,袖中帖子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许宅”二字。
三月初二的晨光刚爬上许家围墙时,桂英正踮着脚往花棚里瞧。
竹架上东倒西歪摆着几盆残梅,枝桠上还挂着隔夜的冰碴子,连最精神的那盆朱砂梅都蔫头耷脑。
她攥着帕子直叹气,昨儿夜里跟花匠吵了半宿,人家说这时候哪有什么应季的花,除非......除非请宫里的花房支援,可许家如今这光景,哪敢再往宫里递帖子?
“舅母!”丫鬟小桃从角门跑进来,鬓边的绢花颠得歪歪扭扭,“前院门房说,有位穿青衫的先生要见您,说带了花来贺宴!”
“花?”桂英的手猛地一抖,帕子“啪”地掉在地上。
她弯腰去捡时,膝盖直打颤——昨儿夜里她还梦见花棚空得能跑马,宾客们指着她脊梁骨笑“许家连盆像样的花都摆不出来”,难不成这梦要......
青石板路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桂英抬头,便见个清瘦男子抱着朱漆木匣站在花棚外。
他着月白青衫,腰间悬着枚竹节玉佩,发间插着根湘妃竹簪,连眉峰都带着几分兰草的清逸。
“在下林崇山,”男子将木匣轻轻放在石桌上,“闻许家要办赏花宴,特来献薄礼。”
木匣掀开的刹那,桂英的呼吸几乎停滞。
一方素白缎子上,三株兰花正静静舒展着叶片,花瓣白中透绿,蕊心凝着点鹅黄,像是谁把月光和晨露揉碎了,精心缀在花尖上。
“这是素心兰,”林崇山指尖拂过花瓣,“得自终南山深处,三载才开一次。”
桂英的手悬在半空不敢碰,喉头发紧:“这、这得多少银子......”
“分文不取。”林崇山轻笑,“是薛侧妃托我送来的。”
“薛侧妃?”桂英猛地抬头,眼眶瞬间红了。
她想起上个月薛兮宁来许家探望时,拉着她的手说“舅母莫要慌”,想起那丫头往她袖中塞的金叶子,想起她走时回头一笑:“许家的体面,我替阿沅讨回来。”
“快!”桂英转身抓住小桃的胳膊,“把中堂的酸枝木案擦三遍!
把廊下的铜烛台全换了新蜡!“她又转头对林崇山福了福身,声音发颤,”林先生请上座,我这就命人备茶——要最好的碧螺春!“
花棚外的丫鬟们早围作一团,交头接耳的声音像蜂群:“听说这兰花开一次能香半条街!”“许家这回可扬眉了,连林先生都来捧场!”门房老张头挺直腰板,把门框上的红绸又系紧了些——方才那些蹲在墙根儿嚼舌根的闲汉,见了这木匣都缩着脖子溜了。
正厅里,许沅握着茶盏的手忽然顿住。
她望着中堂案上的素心兰,又抬眼看向林崇山——那抹月白青衫,像极了去年冬日在云栖寺,薛兮宁拽着她去看的那个“怪人”。
当时那怪人蹲在兰圃前嘀咕“俗人只知牡丹艳,哪懂兰心寂”,薛兮宁偷偷往他茶盏里兑了半盏醋,害他被酸得直皱眉,却在他要发作时笑嘻嘻说:“兰生空谷,先生也该尝尝人间酸苦。”
“阿宁。”许沅垂眸轻笑,茶盏里的涟漪荡开,映着她泛红的眼尾。
她想起和离那日,薛兮宁踩着满地碎茶盏冲进周家,把那封休书撕得粉碎,说“我薛兮宁的表姐,轮不到你们周家糟践”;想起昨夜收到的那枚梅印帖子,背面用飞白体写着“花已备,宴可开”。
“阿宁,”她摩挲着茶盏边缘,声音轻得像叹息,“你总说自己在摆烂,可这京城的局,哪一步不是你在推着走?”
林崇山喝完茶时,日头已爬到东墙。
他抱着空木匣起身,临走前扫了眼许沅,忽然道:“薛侧妃说,今日申时三刻,许家后门还会有客。”
许沅指尖的茶盏“当”地磕在案上。
她望着林崇山远去的背影,又转头看向窗外渐次摆开的花架——素心兰的香气漫进廊下,连风里都裹着几分清贵。
“舅母,”她起身整理裙裾,嘴角扬起的弧度比初绽的兰花还柔,“把东院的湘妃竹帘换了,西厅的紫檀博古架擦干净。”
桂英正指挥仆役搬花,闻言转头:“阿沅这是......”
“来者是客,”许沅望着门外渐起的尘烟,眼底有光在跳,“总得让人家觉得,许家的门槛,比从前更敞亮。”
话音未落,后门方向传来门闩轻响的声音。
有个穿玄色短打的汉子挑着竹筐站在阴影里,筐上盖着层青麻,隐约透出点嫣红。
“姑娘,”小桃从角门跑进来,鬓边绢花又歪了,“后门有个送花的,说是......说是宁绍。”
许沅的手指在裙上轻轻一扣。
她望着窗外被风掀起的麻帘角,露出的那抹红比朝霞还艳,忽然笑了——这京城的花,怕是要开得比往年都热闹。
暮色漫过许家青瓦时,后门的铜环被叩响第三声。
小桃攥着门闩的手直冒汗,方才宁绍那两个字像根针戳在她耳膜上——那是西市花行最金贵的花把式,寻常人求他一盆初开的芍药都得跪断半宿门槛,如今竟挑着竹筐来许家送花?
“开。”许沅的声音从廊下飘来,裹着素心兰的清冽。
她倚着朱漆廊柱,指尖绞着帕子,腕间翡翠镯子在暮色里泛着幽光——那是薛兮宁上个月塞给她的,说“见玉如见人,阿沅别怕”。
门闩“咔嗒”一声落。
穿玄色短打的宁绍弯腰放下竹筐,青麻帘被风掀起一角,三团灼目的红撞进许沅眼底。
最左边那盆是银红,花瓣层层叠叠如染了胭脂的云,中间那株姚黄金蕊灼灼,像把小太阳坠在枝桠间,最右边的洛阳锦最是惊艳,粉白花瓣上缀着胭脂点,竟比宫里头年赏的“醉杨妃”还多三分灵动。
“这是...”桂英踉跄着扑到竹筐前,指尖悬在花上不敢碰。
她半辈子在深宅里管着针线,哪里见过这样的牡丹?
连周家正厅那盆养了十年的魏紫,都要被比成草窠里的野菊。
“薛侧妃说,许家的宴,得有压得住场子的花。”宁绍直起腰,粗粝的手掌蹭了蹭裤腿,“这三盆是我去年在邙山挖的野种,养了整一年才出的花苞。”他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这是花笺,写着浇花的法子,每日辰时用梅花露,未时避日头——薛侧妃特意交代的。”
许沅接过花笺,指腹触到上面熟悉的小楷,眼眶突然发酸。
上个月她在薛府哭到妆都花了,说“阿宁你看,我连朵像样的花都备不齐”,薛兮宁捏着她的手直笑:“阿沅别急,兰有兰的清,牡丹有牡丹的艳,你且等着。”
“快!”桂英抹了把眼角,拽着小桃的胳膊往正厅跑,“把中堂的湘妃竹帘换成织金的!
把廊下的青铜鹤灯全点上!“她回头冲宁绍福身,声音发颤,”宁师傅请随我去账房,茶钱花银......“
“分文不取。”宁绍扛起空竹筐,“薛侧妃说,许家的体面,是人情,不是买卖。”他转身要走,又顿住脚,“对了,薛侧妃还说——”他瞥了眼许沅,嘴角扯出个憨笑,“她说许家姑奶奶哭起来像只被雨打湿的雀儿,可笑着的时候,比这牡丹还好看。”
门“吱呀”一声合上时,许沅的帕子已湿了半块。
她望着正厅里渐次摆开的牡丹,素心兰的幽和牡丹的艳缠在一处,像极了薛兮宁——表面娇纵得能掀翻茶盏,骨子里却藏着把火,偏要把这世道的凉薄,全烧成暖融融的光。
“阿宁啊阿宁,”她指尖抚过姚黄的花瓣,笑出了声,“你总说自己摆烂,可这赏花宴的局,连牡丹的开期都算到了分上。”
与此同时,太极宫清思殿内,薛兮宁正捏着茶盏打喷嚏。
“侧妃这是招谁惦记了?”萧明德放下奏本,眼底浮起笑意。
他身着月白常服,发间玉冠未束,倒像个闲坐的读书郎,哪有半分帝王威仪。
“许是宫里头风大。”薛兮宁抽了帕子擦鼻尖,眼尾却悄悄弯起。
她昨日命人往许家送了三盆牡丹,又让林崇山带了素心兰,这会子京城的茶棚里,怕早传疯了“许家赏花宴有薛侧妃撑腰”。
“朕可听说,许家那宴请了半个京城的命妇。”萧明德执起茶夹,往她盏里添了块蜜枣,“侧妃这是要替表姐争口气?”
薛兮宁垂眸搅着茶汤,蜜枣在琥珀色的茶里沉浮。
她想起许沅和离那日,周家的仆人把她的妆奁扔得满地都是,连陪嫁的翡翠镯子都被踩裂了道缝。“臣妾就是见不得好好的人被糟践。”她抬眼时眼底清亮,“再说了,许家从前待臣妾不薄,阿沅表姐又最疼臣妾。”
萧明德盯着她发亮的眼睛,忽然笑出声:“朕倒觉得,侧妃是嫌这京城太静了。”他指节叩了叩案上的奏本,“今早有御史参许家‘和离失德’,说赏花宴是‘伤风败俗’。”
薛兮宁的茶盏在案上轻磕了下。
她想起林崇山送的素心兰,想起宁绍的牡丹,想起许家门前那些昨日还蹲在墙根嚼舌根的闲汉——如今怕都挤在许家墙外,踮着脚看里头的花呢。“御史大人若是嫌闷,臣妾倒可以再添把火。”她歪头笑,“比如让许家的赏花宴,连宫里的娘娘都送帖子?”
萧明德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忽然低笑:“侧妃这是要借花做文章?”
“臣妾哪敢。”薛兮宁指尖绕着鬓边的珍珠串,“不过是见不得好人受委屈罢了。”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脚步声。
吴承恩捧着个描金匣子进来,躬身道:“侧妃,唐园的蒲长苞开了,请示下如何处置?”
薛兮宁眼睛一亮。
蒲长苞是极难养的花,唐园那几株还是她去年让人从岭南移来的,说是要“等个要紧的日子”。“全送许家。”她托着下巴笑,“就说薛侧妃贺许家姑奶奶赏花宴——要挑开得最盛的,枝子上的露水都留着。”
吴承恩应了声退下。
薛兮宁望着殿外渐暗的天色,指尖轻轻敲着案几。
她能想象许家正厅里,素心兰的香裹着牡丹的艳,能想象那些从前嫌许家晦气的命妇们,捧着帖子上门时的脸色,能想象萧明德说的那些御史,明日早朝时该如何跳脚。
“侧妃在想什么?”萧明德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臣妾在想,”薛兮宁转头看他,眼底有星子在跳,“这京城的春天,该热闹起来了。”
暮色彻底漫进殿中时,薛兮宁摸出个金锞子抛给吴承恩:“去账房领赏,再替我给清思殿的周采萍带盒蜜饯——她前日说想吃江南的桂糖。”吴承恩接过金锞子,见那上面还沾着薛兮宁指尖的温度,忽然明白,这京城的风,怕是要往许家的方向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