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我抱着那只被完美修复的玩具熊,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直到窗外的天色由墨黑转为灰蓝,才被第一声鸟鸣惊醒。
身体因为久坐而僵硬,但我的大脑却异常清醒,像被冰冷的溪水洗刷过一样。昨晚的每一个细节,都在脑海里反复播放:那轻不可闻的脚步声,那声沉重的叹息,还有这鬼斧神工般的缝合痕迹。
恐惧并未完全消散,但它不再是那种漫无目的、吞噬一切的恐慌,而是转化成了另一种东西——一种混合着极致好奇、难以置信和一丝微弱希望的、滚烫的悸动。
爸爸不是不在乎。他是在用另一种我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在黑暗中,默默地守护着我。
这个认知像一道强光,刺破了我心中因委屈和误解而堆积的厚重阴霾。但同时,也带来了更多、更汹涌的疑问。
早餐时分,我早早地坐在了餐桌旁。爸爸从厨房出来,眼下带着明显的乌青,神情比以往更加疲惫,仿佛一夜未眠。他看到我时,眼神有些闪烁, quickly 移开了视线,将盛着白粥的碗轻轻放在我面前。
我们之间依旧沉默,但这沉默,与往日冰冷僵硬的氛围截然不同。它变得粘稠、紧绷,充满了未说出口的话语和亟待确认的猜测。
我低头喝着粥,眼角的余光却始终锁定在爸爸的手上——那双宽厚、指节分明、带着旧伤和茧子的手。就是这双手,能赋予破碎的典籍新生,也能在深夜,用神秘的金线,缝合被噩梦侵蚀的玩具。
“爸爸。”我放下勺子,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餐厅里格外清晰。
爸爸舀粥的动作顿住了,他没有抬头,“嗯?”
我深吸一口气,将一直放在腿上的玩具熊拿起来,放到桌子上,用指尖轻轻点着它左臂上那几乎看不见的缝合处。“这个,”我看着他的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是你缝好的,对吗?昨天晚上,在我门口。”
爸爸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他缓缓抬起头,迎上我的目光。他的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的乱麻,有惊讶,有慌乱,有一丝被撞破秘密的窘迫,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忧虑。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沉默地看着我,那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用的那种金色的线,”我继续追问,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是什么?普通的线不可能缝得这么好,一点痕迹都看不到。而且……你是怎么在那么黑的地方做到的?”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眉头紧锁,仿佛在进行一场极其艰难的思想斗争。餐厅里安静得可怕,只有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一下下敲击在紧绷的空气上。
就在我以为他又要用沉默将我推开时,他却深深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叹了一口气。
“晓晓,”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比较好。”
“可我想知道!”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积压了太久的情绪找到了一个突破口,“我做那些可怕的噩梦!我的小熊会莫名其妙地坏掉!你每天晚上都在我门外做什么?那本书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妈妈她……她是不是也知道这些?”
一连串的问题像子弹一样射向他。尤其是在提到“妈妈”两个字时,我看到他的肩膀猛地颤抖了一下,脸色更加苍白了。
他放在桌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挣扎,仿佛一个在悬崖边徘徊的人。
“知道这些,对你没有好处,只会让你陷入危险。”他几乎是在恳求,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脆弱。
“危险?”我捕捉到了这个词,心猛地一沉,“什么样的危险?爸爸,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每天都在经历‘危险’!在梦里!”我指着那只玩具熊,“这就是证据!”
我的激动和坚持,似乎终于冲垮了他意志的某道堤坝。他闭上眼,又缓缓睁开,那双总是温吞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一种我读不懂的、沉重无比的东西。
“好吧……”他几乎是耳语般地说道,然后站起身,“你跟我来。”
他走向的,不是他的卧室,而是他的工作室。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几乎是屏住呼吸跟在他身后。工作室里依旧弥漫着旧纸、油墨和胶水的气味,但今天,这气味里似乎多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的气息。
爸爸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工作台那盏绿色的旧台灯。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他没有去碰任何一本待修复的书籍,而是弯下腰,从工作台最底层一个带锁的、我从未见他打开过的旧木工具箱里,取出了一个小小的、古朴的檀木盒子。
那盒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边角被摩挲得光滑温润。他打开盒盖,里面铺着深蓝色的天鹅绒。
在天鹅绒的中央,静静地躺着几样东西:
一束缠绕着的、闪烁着极其微弱、仿佛有生命流动的金色丝线,和我在小熊胳膊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一根细如发丝、却隐隐流动着银光的针。
还有几块颜色各异、像是某种结晶体的小石子,它们内部仿佛有星云在缓缓旋转。
我看得呆住了。这些东西,完全不属于我所认知的“图书装订”范畴。它们散发着一种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爸爸没有去碰那些东西,他只是看着它们,眼神像是在凝视一段遥远的过去。
“晓晓,”他声音低沉地开口,“你看到的,不是普通的缝补。我修复的,也不仅仅是纸张。”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工作室昏暗的光线,直视着我:“我修复的,是‘边界’。”
“边界?”我茫然地重复。
“梦与现实的边界。”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有些噩梦,不仅仅是梦。当一个人的恐惧和悲伤过于强烈时,它会像酸液一样,侵蚀梦与现实的薄膜。轻微的,会让现实里对应的物品出现损毁,就像你的玩具熊。严重的……”
他顿住了,眼神中闪过一丝后怕。
我猛地想起了画本上那些被擦掉的灰白痕迹,想起了梦里那片吞噬色彩的阴影,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来。“严重的会怎么样?”
“严重的,会让那些本不该存在于现实的东西……渗透过来。”他的声音更低了,“而我,需要在这些裂痕扩大之前,修复它们。”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大脑疯狂地运转着,试图消化这不可思议的信息。修复梦与现实的边界?这听起来就像是……天方夜谭!
“那……那本书呢?”我猛地想起被夺走的《星辰旅人的歌谣》,“妈妈的书,它为什么会心跳?它跟这些有什么关系?”
提到那本书,爸爸的脸上瞬间笼罩上一层更深的阴霾,甚至带着一丝痛苦。
“那本书……是你妈妈留下的‘锚点’,也是……一个‘信标’。”他艰难地解释着,“它蕴含着特殊的力量,能稳定我们周围现实的边界,这也是为什么你抱着它能感到安心。但同时,它的波动,也更容易吸引那些……以负面情绪为食的东西,也就是你噩梦的源头。”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我之所以不让你碰它,不是想夺走妈妈留给你的东西,恰恰相反,我是想保护你。你的情绪,尤其是悲伤和思念,会像灯塔一样,通过那本书,放大,吸引来更危险的东西。”
所以,我生日那天的眼泪,才会让书产生那么剧烈的反应?
所以,他夺走书,锁起来,不是因为冷漠,而是因为他知道那东西的危险性?
所以,他每晚的沉默和疲惫,是因为他不仅在修复那些古老的书籍,更是在暗中修复着因我的噩梦而变得脆弱的“边界”?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串联起来,形成了一个我从未想象过的真相。我一直以为的“平凡”爸爸,竟然在无人知晓的暗夜里,独自守护着我们的家,守护着现实与梦境之间那道看不见的防线!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疲惫的脸,看着工作台上那些散发着微光的、不属于这个平凡世界工具,巨大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像潮水般将我淹没。
我一直渴望一个“英雄”爸爸。
可我从未想过,英雄,是以这样一种沉默而孤独的方式存在着。
“爸爸……”我的声音哽咽了,眼泪再次涌上眼眶,但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愤怒的泪水。
就在这时,爸爸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头看向工作室的门口,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
我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只见走廊靠近我房间方向的阴影,似乎比别处更加浓重了一些,并且,正在像滴入清水的墨汁一般,极其缓慢地、无声地……蠕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