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琴正在厨房忙活，就看到森穆特捧着昨天送过去的点心盒蹭了进来。
“琴，我来还点心盒。”
“搁那儿吧。”琴碾着鹰嘴豆泥，头也不抬。
“那个……我做了一点‘家乡风味’，想给殿下尝尝……”
琴抬头瞟了他一眼，见他吞吞吐吐，神情奇异，想到他近来与殿下眉目传情的样子，不知他献的是什么宝，不禁又是好笑，又是八卦好奇，遂转身洗了洗手，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铺着一张碧绿干净的无花果叶子，叶子上托着一小摞烤得金黄的肉粒，照着自己以前教过他的配方，表面洒着细盐和小茴香，热气腾腾地飘出焦香味。
“这是什么？”她身为御厨什么龙肝凤髓没见过，就是认不出这种东西，纳闷地问。
“就是……就是我老家的特产，绝对干净，熟透了的，”他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要趁热吃才好吃，麻烦给殿下送去，多谢啦！”
说着，他把点心盒塞进她手里，逃也似的离开了。
琴瞧着这盒“家乡风味”，心里更是疑惑，便把手头的料理交代给帮厨女奴，捧着点心盒去了苏蒂的书房。
“殿下，森穆特送过来的，说是什么……‘家乡风味’？”琴狐疑地报告，心里嘀咕，不知道那家伙来自哪个嗜好奇怪的地方，这玩意儿是不是什么禁忌东西，吃了会不会伤身。
苏蒂瞧着那一小堆金灿灿香喷喷的肉粒，心里也好奇起来，打发走了琴，拣了一粒放进嘴里，淡淡的咸香之下，嚼起来十分脆弹，带着类似水禽的肉香和一丝微苦，突然间，她明白了那是什么东西。
他曾答应过她的“烤知了”，他还记在心上，这次，没有糊。
从这碟精心剥壳去腿，只剩精肉的“御厨配方”里，她已经无从想象他小时候从秸秆灰里扒拉出烧焦的知了，连壳带肉咀嚼的滋味，却也从来没有这样清楚地看到他那颗单纯热烈的真心。
她一颗一颗细细品尝，吃着吃着，禁不住把发烧的脸颊埋在手心里，偷偷地笑了。
哈普辛涅布站在书房门口，怀疑自己是不是误闯了别人的香闺。
结绿宫上下皆知他和帕赫利是公主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自来不经通传随意出入，他也不觉得她的书房是什么需要他避讳的所在，可是此刻她的样子……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而是帕赫利他们告诉他的，他一定会嗤之以鼻，决不相信。但他现在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冷静、桀骜、高贵不可方物的哈特谢普苏特，在对着一个点心盒捂着脸傻笑！
他忽然觉得心里非常不舒服，仿佛发现自家庭院里一棵早已看惯的树，在自己看不到的角落里开出了一枝繁花。
苏蒂平复完心绪，放下双手，才发现他不知何时起就站在门口，心下一慌，连忙站了起来，笑道：“辛涅布？你怎么来了。你未婚妻不介意了吗？”
“未婚妻”这个词又像一根细细的鱼刺扎进他心里。
“你说什么啊。”
之前哈普大人告诉她，辛涅布是因为未婚妻介意他们之间不当关系的流言，才主动疏远她的。她虽然难过，也接受了这个情况。如今看到他淡然处之，反倒显得她过分在意，好似心里有鬼。苏蒂脸一红，又坐下来。
“没什么，你能来我很高兴。坐。”
“但是我觉得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他走进来，锐利的目光扫过那个点心盒，见里面还有两三颗烤肉粒，并非什么稀罕精贵之物。
“谁说的？”苏蒂本能地把点心盒移开了一点，“你都不知道我打了多么艰难的一仗。我很需要你帮忙。”
苇捧着新榨的石榴汁进来，把银杯放在辛涅布面前。
“我听说了。”他说，“之前倒果汁那个侍卫呢？”
苏蒂尽力维持表面的冷静，但脸颊还是不可避免地热起来：“他出任务去了。”
“是吗？”辛涅布竭力保持着轻松的语气，“什么任务比殿下的安全更重要？”
“辛涅布，在渺茫的最后胜利之前我都没有什么安全可言，你知道。”
“我知道。”他有点酸楚地说。她这话与父亲说的一模一样，作为在权力漩涡中与她站在一条战线的代价，他不得不接受父亲塞给他的婚约，作为失败的退路和护体的盾牌。
苏蒂终于察觉他情绪不对劲。他向来冷静自持，极少会有什么情绪波动。调查阿蒙的死因想必极大地触动了他。
“好啦，不用担心我。”她轻快地说，“我把自己押上棋局，愿赌服输。你俩都是家族希望，有长辈撑腰，想必不至于跟我一起完蛋。”
辛涅布站起来，走到雕花窗棂边，俯视着楼下的庭院。阳光从窗格间射进来，把他萧然玉立的身形笼罩在繁复的光影间。
“你不会完蛋的。”他双手按在大理石窗台上，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下一步打算落子在哪里？白仓大获全胜，想来该轮到红仓了？”
“迟早的事。”苏蒂回答，“我已经在布局，但父王认为要先解决北境希克索斯人的问题。”
辛涅布思索片刻，冷笑着下了判断：“陛下想把战争拉回他熟悉的战场。”
她立刻反驳道：“辛涅布，我没有不自量力地想要反对父王。”
“你已经在了。你迫得他解职宰相，自断一臂。”他走过来，重新坐在桌子前，“两棵紧挨着生长多年的大树，根须早就交织在一起了，就算其中一棵已经长得太大，窒息了另一棵的生机，要拔掉它，另一棵也是会痛的。”
苏蒂注视着他那双传承自北方诸岛贵女祖母的深碧眼眸，那里面的光芒不再跳跃如宝石火彩，看问题却更加深中肯綮，有若锋锐无伦的古剑幽光。
她沉默良久，说：“这真是个绝妙的悖论。我等待，那就不可能有任何机会，我争取，又犯了忌讳……父王以前，不是这么对阿蒙的。”
她慢慢啜饮着石榴汁，想着她曾经拥有过，又同阿蒙一起逝去的一切。
热烈的初恋，兄长的庇护，父王的宠爱，自己与上下两地，曾经以为确定无疑的光辉未来……
如今她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身边这几个朋友。而他们又各有家族的责任，她不能自私地要求他们与自己生死与共。唯一能陪她、愿陪她在这残酷棋局中走到底的，大概就只有森穆特了吧……
“王储殿下他……也不是事事为所欲为的。”辛涅布垂下眼睛，有点自嘲地笑了笑，“他只是恰好得皆所愿。”
多年前，阿蒙摩斯牵住她的手宣布婚约的那一天，没有人问过他为什么也在场。他后来也再未跟第二个人提起，他那天其实一直在寻找她的踪影，想把那副特意为她制作的弓箭送给她。那副弓箭现在还留在他家里，却早已不适合长大了的苏蒂。
“得皆所愿……要是我是个男儿就好了。”她半开玩笑地说，“我可以娶你那小妹妹芙伊当王后。”
“也许到那时，你就会像涅布佩赫泰拉先王一样，看上某个出身低微的美人了。”他淡淡地笑着说，眼睛却望向了别处。
苏蒂心里突地一跳。她不会忘记，那段风流韵事从来都为人所不齿，那位美人最后的下场是一条麻绳，他们的孩子也被公认没有继承王位的资格。
先王本就有权坐拥后宫佳丽，可供攻讦的，不过是把正式的妃位赐予一个本属玩物的军妓，并且与她生下了混杂贱血的儿子。而她没有资格选择自己的婚姻，森穆特与她的情意，只会比那结局惨烈百倍。
她望着架上的伊西斯之剑，沉默了好一会儿，低缓地说：“阿蒙以前跟我吵架，也找过别的女人，但他比先王明智，知道谁才是重要的。好在我不是男儿，不会上一副皮囊的当。可我总觉得，阿蒙最后……跟别的女人未必没有关系。你还记得你们查的黄金案吗？”
听到“黄金案”，辛涅布把目光转回她身上，坐直了身子：“你是说，宰相的女儿伊瑟特……”
这个名字令她罕有地露出一丝尖刻而鄙夷的冷笑。
“她是预定的侧妃，我没有理由反对阿蒙跟她来往。但现在想来，时间是不是太过凑巧？塞斯卡夫那个老狐狸，不会不知道阿蒙被姑娘们宠坏了，逢场作戏的性子。他付出一个女儿，难道只为了将来冷宫里多一个弃妃吗？”
那个熟悉的哈特谢普苏特又回来了。也许正是因为她那难以征服的锋芒，阿蒙摩斯才受挫地转向别的女子，也许也正是因为那绝无替代的光彩，他又很快认输回来，断掉了所有外宠，用尽所有情场手段，夺回了少女芳心。辛涅布不无酸楚地想，在他见不到的时刻，她是否也曾在阿蒙摩斯怀里双颊晕红地娇笑过。
“你说得对……我们那时都太大意了，没有往更深处去想。”他顿了顿，又说，“王储殿下觉得那可以同时达到麻痹对手和让你在意他的目的。”
苏蒂垂睫看着阿蒙摩斯留给她的王储印戒，那硕大的绿宝石圣甲虫趴在她纤细的手指上，大得都有些不协调了。
“我们那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无忧无虑，以为世界尽在掌握，却根本没见过世界真实的模样。”
她自己岂非也是这样，因为阿蒙的回头追求而沉浸在胜利的快意里，却没有想到，也许离间他们爱情的失败，让阴谋向更毒辣的方向推进。
苏蒂收回目光凝望着他，“让我们回到悲剧的起点吧。现在只有你清楚当时哥哥调查努比亚黄金案的情况，我需要知道所有细节。”
辛涅布望着她，沉重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而是拿过桌上的纸笔，迅速地写起来。
苏蒂凑近来看着他写。红仓的调查被搁置了，原来布下的局成了闲棋冷子，她必须另寻突破。
白仓之战中，塞斯卡夫被她逼得犯下了一个失误。他提到了阿蒙调查的黄金案，声称是“为国筹财”的一片苦心”，她倒想看看，那“一片苦心”之下，掩盖的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