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沈哲,是“古籍修复与保护中心”一名普通的研究员,终日与故纸堆、霉味和精密仪器为伴。我的工作室在地下库房旁边,恒温恒湿,寂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回声。
那天,我在整理一批刚从某个废弃百年藏书楼抢救回来的、严重损毁的典籍时,在一个虫蛀鼠咬、几乎散架的紫檀木书匣夹层里,发现了一个细长的、触手冰凉的琉璃瓶。
瓶子不过一指长,被厚厚的、凝固的黑色物质包裹着瓶身,只在顶端露出些许琉璃质地,隐约透出里面一种粘稠如蜜、却幽光内蕴的暗蓝色。它没有标签,瓶口用一种暗红色的、带着细微鳞片状纹理的蜡密封得严严实实,那蜡质散发着一股极其淡薄、却令人莫名心悸的腥气。
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拿到灯光下。那股暗蓝色在冷白灯光下仿佛活了过来,内部有丝丝缕缕的银色流光在缓缓游动,像是有生命的微小星河被囚禁其中。作为一名与各种古代墨水打交道的专业人员,我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物质。它既不像传统的松烟墨,也不像已知的任何矿物或植物颜料。
“小沈,又发现什么宝贝了?” 部门的老顾问,秦老爷子,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踱了进来。他年近八十,头发银白,但眼神依旧锐利,是中心里一部活着的古籍鉴定百科全书。
“秦老,您来看看这个。”我将琉璃瓶递过去,“从那个明代废楼的书匣里找到的,很奇怪。”
秦老接过瓶子,只是看了一眼,那双看惯了千年沧桑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震惊、恐惧与难以置信的光芒。他的手猛地一抖,差点将瓶子脱手,连忙用双手死死攥住,仿佛那是什么极其危险的东西。
“这……这东西……怎么会在这里?!”他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从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语墨’……竟然是‘不语墨’!”
“‘不语墨’?” 这个名字让我心头一跳,听起来就透着不祥。
秦老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瓶子紧紧握在手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幽蓝的色泽,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显得异常苍老和……恐惧。
“小沈,”他抬起头,眼神异常严肃,甚至带着恳求,“听我一句,把它给我。这东西,不是你,也不是我们这个中心能碰的。它必须被重新封存,或者……彻底毁掉。”
“为什么?它到底是什么?”秦老的反应极大地刺激了我的好奇心。
秦老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是一种……‘活’的墨。古籍野史里有零星记载,说是用‘怨灵精魄’混合‘幽冥寒铁’的粉末,在特定星象下,由道行高深的方士炼制而成。它写的字,能……通幽。”
“通幽?”我觉得这太荒谬了,“秦老,这不过是古人迷信……”
“迷信?!”秦老猛地打断我,情绪激动,花白的胡子都在微微颤抖,“前朝翰林院最神秘的‘兰台案卷’里模糊记载过!前明万历年间,一位大学士私自动用此墨抄录亡妻生前最爱的诗词,想留个念想。结果……结果第七天夜里,他书房里传来了他和‘人’对话的声音,还有女子的哭泣和……咀嚼声!第二天,仆人发现他倒在书桌前,面容惊恐扭曲,像是被活活吓死的,而他用那墨抄写的诗词纸上,除了字迹,还多了一些……暗红色的、仿佛指印般的污渍!”
我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实验室的恒温系统似乎失效了,周遭空气骤然变冷。
“那……那墨后来呢?”
“不知所踪。但凡接触过它的,都没好下场。”秦老的眼神充满了警示,“它写的字,不是给人看的!是给‘那边’看的!它是一种信标,一种通道!你一旦用了它,就等于在无边黑暗里点起一盏孤灯,会引来什么东西……谁也不知道!”
他将那琉璃瓶死死攥在手里,转身就要走:“这东西,我必须带走处理。”
“秦老!”我下意识地喊住他,“就算它真如传说那样,也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我们可以把它封存在最高级别的保险柜里,只是研究其成分……”
“研究?你根本不知道你在玩火!”秦老回头,眼神里是深深的无奈和一丝怜悯,“有些界限,一旦跨过,就再也回不来了。这东西的‘活性’,不是化学成分那么简单!它会……诱惑你使用它!”
最终,在我几乎是赌咒发誓保证绝不擅自开启,只作为特殊藏品封存研究的前提下,秦老才极其不情愿地、反复叮嘱后,将“不语墨”交还给我。他离开时佝偻的背影,充满了忧心忡忡。
我将琉璃瓶锁进了个人实验室的指纹密码恒温保险柜里,设定为最高防护等级。
然而,秦老的警告和那墨水中幽蓝流转的光泽,像两颗种子,在我心里生根发芽。作为一名研究人员,对未知事物的探究本能,以及对揭开历史谜团的渴望,日夜折磨着我。
它真的能“通幽”吗?那“幽”又是什么?是残留的电磁信号?是集体潜意识?还是……真的存在另一个维度的“意识”?
我开始魂不守舍。工作时,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保险柜。夜深人静在实验室整理数据时,我总能感觉到那柜子里似乎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的、冰冷的吸引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柜门后面轻轻呼唤。
我反复查阅所有能找到的、与“不语墨”或类似传说相关的只言片语,试图用科学理论去解释它。但那些记载都语焉不详,充满了神秘主义色彩,反而更添其诡异。
一周后的一个深夜,我因为一个修复方案卡壳,留在实验室加班。整栋大楼寂静无声,只有仪器运行的微弱低鸣。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冲动,如同潮水般淹没了我。
鬼使神差地,我走到了保险柜前。
“就……写一个字。一个字就好。用最严格的防护,在密闭环境里……只是想验证一下……”我喃喃自语,试图用理性的外衣包裹这疯狂的行为。
我用最高级别的生物防护措施将自己包裹起来,在超净工作台内,开启了保险柜。那琉璃瓶静静地立在冷光中,内部的幽蓝光华似乎因为我的靠近而变得更加活跃。
我颤抖着,用特制的工具,极其小心地刮开了一点点那暗红色的封蜡。一股更加清晰的、混合着陈年血腥和某种冷香的怪异气味弥漫开来。我用一根纯银的探针,蘸取了针尖大小的一滴粘稠墨汁。
墨汁离开瓶口的瞬间,我仿佛听到了一声极其细微、却又直透灵魂的叹息。
是幻觉!一定是!
我强压下心悸,取出一张特制的、用于测试古代墨迹的惰性材料试纸。屏住呼吸,我将那滴幽蓝色的墨汁,点在试纸中央。
就在墨汁接触纸面的刹那——
异变陡生!
那滴墨汁并没有像普通墨水那样晕开或凝固,而是像拥有生命般,猛地向内收缩,然后骤然扩散开来!它不是平面的扩散,而是如同有厚度般隆起,瞬息之间,在纸面上构成了一个我从未想过要写、也根本不认识的、结构极其复杂诡异的暗蓝色符文!
与此同时,超净工作台内的温度骤降!玻璃壁上瞬间凝结了一层厚厚的白霜!操作台边缘的金属部件,甚至发出了细微的、仿佛被极寒冻裂的“咔咔”声!
更可怕的是,我感觉到一股冰冷、粘稠、充满无尽恶意和贪婪的“视线”,穿透了层层防护,穿透了超净工作台的密闭空间,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身上!
那感觉如此真实,如此恐怖,让我浑身的血液几乎冻结!
我猛地抬头,透过起雾的玻璃,惊恐地看到——实验室那光滑的墙壁上、仪器的金属外壳上,甚至我面前的玻璃上,都开始浮现出无数个模糊、扭曲、不断蠕动的黑色影子!它们没有固定的形态,像是一团团充满恶意的活体黑暗,正从四面八方,缓缓地向超净工作台汇聚过来!
它们……它们是被那个符文引来的!
“不!!!”
极致的恐惧让我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叫,我疯了一般抓起那滴落了符文的试纸,想要撕碎它!
然而,那张试纸变得异常坚韧,我用力撕扯,它却纹丝不动!而且,那个暗蓝色的符文,仿佛活物一样,在纸面上微微搏动着,散发出更加浓郁的幽光!
我意识到,必须毁掉它!立刻!
我手忙脚乱地抓起旁边一瓶高浓度的强酸,也顾不上防护,猛地拔开瓶塞,将整瓶酸液狠狠泼洒在试纸和那滴“不语墨”的琉璃瓶上!
“嗤——!!!”
剧烈的腐蚀声伴随着一股浓烈刺鼻的白烟升起!那滴“不语墨”在强酸中剧烈地翻滚、沸腾,发出一种如同无数细针刮擦玻璃的、令人牙酸的尖锐嘶鸣!那个符文也瞬间变得暗淡、扭曲,最终在酸液中化为一滩污渍。
几乎在符文消失的同时,实验室里那刺骨的寒意、墙上蠕动的黑影、以及那被窥视的感觉,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温度开始回升,白霜融化,只剩下满地的狼藉和空气中弥漫的酸雾与那股诡异的腥香。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浑身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颤。看着地上那滩被腐蚀的污迹和空空如也的琉璃瓶(瓶身竟未被酸液完全腐蚀,只是失去了光泽),我知道,我刚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第二天,我以个人原因申请了长假。秦老来看我,看到我苍白憔悴、惊魂未定的样子,又看了看实验室里残留的痕迹,他什么都明白了。他没有责备,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
“孩子,记住这个教训。有些门,一旦推开,就再也关不上了。你以为你毁掉了墨和符文,但……那瞬间打开的‘通道’,那声‘呼唤’,真的会毫无痕迹吗?”
他的话让我如坠冰窟。
长假结束后,我调离了古籍修复中心,去了一个完全不接触实物的文献编目部门。我试图回归正常的生活。
但有些东西,似乎真的不一样了。
我变得害怕黑暗,害怕独处,害怕看到任何反光的表面。因为偶尔,在深夜的玻璃窗上,或者在光滑的手机屏幕熄灭的瞬间,我依然会瞥见,一个极其模糊、一闪而逝的、暗蓝色的符文印记,以及符文后面,那无数双……依旧在黑暗中死死凝视着我的、充满贪婪与等待的……眼睛。
它们没有离开。
它们只是……退回了阴影里。
等待着下一个,敢于使用“不语墨”的……
愚昧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