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门,成了横亘在我和爸爸之间,一道冰冷坚硬的墙。
爸爸卧室的门,从那天起就总是紧闭着。我知道,那本《星辰旅人的歌昔》就被锁在里面,锁在一个我触及不到的地方。家里那熟悉的“书的呼吸”里,似乎也混入了那本书被囚禁的、无声的呜咽。
爸爸试图道歉,用他那种笨拙的方式。第二天,他真的买回来了一个漂亮的、铺满水果的奶油蛋糕,上面插着十一根彩色蜡烛。他把蛋糕端到我面前,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讨好的、不自然的表情。
“晓晓,生日快乐。”他声音干涩地说。
我看着那个精致的蛋糕,它本该是甜蜜和欢笑的象征,此刻却只让我想起昨天的委屈、摔碎的碗和被他夺走的书。它像一个迟来的、苍白的补偿,毫无意义。
“我说了,我不喜欢吃蛋糕。”我别过头,声音冷硬。
爸爸举着蛋糕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表情黯淡下去。他沉默地把蛋糕放在桌子上,最终,那个蛋糕在冰箱里放了两天,谁也没有动一口,然后被默默地扔掉了。
我们之间的话更少了。除了必要的“吃饭了”、“我上学了”,几乎不再有任何交流。我拒绝再坐他的自行车后座,宁愿提早半小时,自己走路去学校。他开始更早地出门,更晚地回家,把自己更深地埋进工作室那些无穷无尽的旧书修复工作里,仿佛那里才是他真正的避难所。
我知道,我在用我的冷漠惩罚他。而他也用他加倍的沉默,回应着我的惩罚。家,变成了一个屋檐下两个各自舔舐伤口的、孤独的个体。
白天,我还能用倔强和冷漠武装自己。可到了夜晚,当一切喧嚣沉寂下来,被强行压抑的思念和失去依靠的恐慌,便像黑色的潮水,从心底最深处漫上来。
我开始做噩梦。
不再是以前那种被怪物追赶或者考试考零分的普通噩梦。这些梦,粘稠而冰冷,充满了无力感和被窥视的恐惧。
第一个噩梦,我梦见自己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色沼泽里艰难行走。淤泥没过我的膝盖,每拔出一条腿,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四周弥漫着浓雾,我拼命想喊爸爸,喉咙里却像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我能感觉到,在浓雾的深处,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充满了贪婪和……饥饿。我想跑,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沼泽一点点将我吞噬,在即将没顶的窒息感中惊醒,浑身冷汗。
第二个噩梦,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房间里的一切都熟悉无比,除了墙角。那里的阴影格外浓重,并且在缓慢地、像活物一样蠕动、扩大。它伸出粘稠的触须,悄无声息地爬过地板,爬上我的书桌,将我画本上的色彩一点点吃掉,留下灰白的痕迹。我想冲过去抢回我的画,身体却像被钉在床上,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片阴影蚕食着我心爱的东西,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咀嚼声。
这些梦太真实了。醒来后,那种冰冷的恐惧感还会缠绕我很久,心脏咚咚直跳,手脚冰凉。更让我害怕的是,我开始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边界。
一天早上,我醒来时,发现枕边放着的那只我最喜欢的、毛绒绒的棕色玩具熊,它的左胳膊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裂口。不是开线,更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轻轻划了一下,露出了里面白色的填充棉。
我拿着玩具熊,冲到正在吃早餐的爸爸面前,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爸爸,你看!我的小熊坏了!”
爸爸放下勺子,接过玩具熊,仔细看了看那道裂口。他的眉头微微皱起,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东西,快得让我无法捕捉。
“可能是你自己不小心在哪里划到了,或者被什么东西钩到了。”他把小熊递还给我,语气尽量放得平静,“没事,爸爸晚上回来帮你缝一下。”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可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尖叫:不是的!我睡觉前明明还好好的!而且,这道口子,和梦里那片阴影蚕食的痕迹,感觉那么相似……
我没有证据。我只能把这份恐惧和怀疑,连同对那本书的思念,一起死死地压在心底。
又一个夜晚,我从那个关于灰色沼泽的噩梦中挣扎着醒来,心跳如擂鼓,喉咙干得发疼。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月光在地板上投下惨白的方块。恐惧像冰冷的蛇,缠绕着我的心脏。
我下意识地伸手,摸向平时放《星辰旅人的歌谣》的床头柜位置。
空的。
只有冰凉的木质桌面。
那一刻,巨大的失落感和被抛弃感彻底淹没了我。没有了妈妈,现在连妈妈留下的、唯一能给我安慰的东西,也被爸爸夺走了。委屈和恐惧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我把脸埋进枕头里,身体因为无声的哭泣而轻轻颤抖。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不是从门外,是从……走廊里。
爸爸起床了?他要去哪里?
鬼使神差地,我止住了哭泣,悄悄爬下床,赤着脚,像一只小猫一样,无声无息地走到房门边,将耳朵贴在了冰凉的木板上。
脚步声很轻,很慢,停在了我的房门外。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要进来吗?他要做什么?
门外,是长久的寂静。久到我以为刚才的脚步声只是我的幻觉。
然后,我听到了一声极其轻微、几乎无法察觉的叹息。那叹息里,裹挟着如此沉重的疲惫和悲伤,让我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
接着,我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极其细微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被轻轻放在地上,又像是……手指划过门板?
我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几秒钟后,脚步声再次响起,轻轻地,远去了。我听到隔壁他卧室的门,被极其轻柔地关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他在我门外做什么?
强烈的好奇心战胜了恐惧。我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拧开房门的把手,将门拉开一条细缝,偷偷向外望去。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夜灯投下昏黄的光晕。
然而,在我的房门正前方的地板上,放着一样东西。
是我的那只棕色玩具熊。
我把它捡起来,回到房间,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仔细查看。
小熊左胳膊上那道原本咧着嘴的、露出白色棉絮的裂口,不见了。
不,不是不见了。是被缝合了。
那针脚细密得不可思议,用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泛着极其微弱金色光泽的丝线。缝合处的痕迹几乎与原本的绒毛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我用手触摸那里,感觉不到任何线头的凸起,只有一片完整的、柔软的触感。仿佛它从来就没有坏过。
这不是爸爸平时缝补衣物用的那种普通的棉线,也不是他修补书籍用的麻线或丝线。这种金色的、仿佛带着温度的丝线,我从未在家里的任何地方见过。
而且,他是怎么做到的?在这么黑的走廊里,没有开灯,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完成这样精细到近乎完美的工作?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
那些噩梦……不是普通的噩梦。
玩具熊的伤口,也不是普通的破损。
爸爸他……他不仅仅是一个图书装订师。
他能进入我的梦境吗?还是他能修复……被梦境伤害的东西?
他昨晚站在门外,是在用那种奇异的金线,修复我被噩梦侵蚀的玩具熊?他夺走那本书,不许我触碰,是不是因为他知道那本书会带来危险,会引来……这些可怕的噩梦?
我一直以为他的沉默是不在乎,是冷漠。
可如果,他的沉默,是一种守护呢?
如果他的平凡,只是一种伪装呢?
我抱着被完美修复的玩具熊,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所有的委屈、愤怒,在这一刻,都被一种更巨大的、混杂着恐惧、困惑和一丝微弱希望的情绪所取代。
爸爸,你到底是谁?
而我的噩梦,又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