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开始漂浮着一种熟悉的、甜腻的气息，是街角那家蛋糕店为了迎接某个周末的庆典，在连夜赶制巨大的奶油蛋糕。往常，这种香味会让我雀跃不已，可今天，它却像无数根细小的针，密密地扎在我的心上。
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
一个本该充满彩色气球、欢笑和妈妈温暖怀抱的日子。
清晨，我醒得比闹钟还早。房间里灰蒙蒙的，我将《星辰旅人的歌谣》紧紧抱在胸前，那噗通……噗通…… 的心跳声，此刻听来也带着一丝沉重的韵律。我期待着，期待着爸爸会记得，会用一种特别的方式，打破我们之间那层越来越厚的冰。
我穿上妈妈去年给我买的生日裙子，红色的，领口有白色的蕾丝花边。去年穿着还正合身，今年却有些短了，袖口也紧了。镜子里的女孩，眼神怯生生的，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期盼。
我走出房间，爸爸已经在厨房里了。他背对着我，正在煮粥。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他的背影依旧是我看惯了的、沉默的样子。
餐桌上，摆着和往常一样的白粥、煎蛋和一小碟榨菜。没有想象中的礼物盒子，没有写着“生日快乐”的卡片，甚至连一句特别的问候都没有。
我的心，一点点地沉下去。
我默默地坐下，拿起勺子，机械地搅动着碗里滚烫的粥。
“爸爸，”我抬起眼，声音里带着最后一丝希冀，“今天……今天好像有点特别。”
爸爸正把煎蛋夹到我的碟子里，闻言动作顿了一下，他抬起眼，那双温吞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困惑，像是在记忆中搜寻着什么。几秒钟后，他恍然，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和……窘迫。
“啊……晓晓，生日。”他放下筷子，搓了搓手，语气有些干涩，“对不起，爸爸差点忘了。晚上……晚上我给你买个蛋糕回来。”
“差点忘了”。
这三个字像一块冰，瞬间冻僵了我所有的期待。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视线变得模糊。我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原来，他真的不记得。或者说，记得，但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多么需要郑重对待的事情。
“不用了。”我低下头，声音哽咽，几乎听不见，“我不喜欢吃蛋糕。”
说完，我推开几乎没动过的粥碗，站起来，跑回了房间。关门的时候，我用了很大的力气，“砰”的一声巨响，像是在宣泄我所有的不满和悲伤。
门外，是一片长久的、令人窒息的寂静。爸爸没有来敲门，没有来安慰我。他或许就站在门外，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又或许，他只是默默地坐回了餐桌前，继续吃他那份已经凉掉的早餐。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我把头埋进被子里，任由泪水浸湿了妈妈给我买的红裙子。为什么连我的生日他都这么不在乎？妈妈如果在，家里一定会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餐桌上会摆满我爱吃的菜，她会用温柔的声音给我唱生日歌，会在我的额头印下一个带着香气的吻……
对比越鲜明，现实就越残酷。
一整天，我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爸爸来敲过两次门，一次是问我要不要吃午饭，一次是说他要去一趟工作室拿点材料。我都用沉默回应了他。外面偶尔会传来他走动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一种小心翼翼，但这只会让我更生气。他明明知道我不开心，为什么连一句像样的道歉都不会说？
傍晚时分，天色暗沉下来。我哭累了，也饿得没什么力气了。蜷缩在床头，我再次抱紧了那本故事书。这是我唯一的慰藉，是妈妈留给我唯一的“活”的念想。
“妈妈……”我把滚烫的脸颊贴在冰凉的封面上，低声啜泣着，“我好想你……爸爸他……他根本不爱我……他什么都不在乎……”
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落，滴落在深蓝色的封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就在我的眼泪接触到书页的瞬间——
异变发生了！
书页猛地变得滚烫！那不是幻觉，是真实的、灼人的热度，吓了我一跳，差点把书扔出去。紧接着，那道位于《沉睡的巨人》故事页右下角的、如同闪电疤痕的细微裂口，突然亮了起来！
不是灯光，是一种从裂缝内部透出的、柔和的、银白色的光芒。那光芒像呼吸一般，明灭不定，映亮了我满是泪痕的脸。
与此同时，书中心跳的声音陡然放大，咚！咚！咚！ 变得沉重而急促，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我的眼泪惊动，正在书页深处苏醒。而那些平日里细微难辨的、破碎的回声——啜泣声、笑声、碎裂声——也骤然清晰起来，交织成一片混乱的、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喧嚣。
我惊呆了，忘记了哭泣，只是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道发光的裂缝。
就在这时，“咔嚓”一声轻响，房门被推开了。
爸爸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面条站在门口，面条上卧着一个圆圆的、金黄的煎蛋。他大概是想来为忘记我生日的事做最后的、笨拙的弥补。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我手中那本正散发着奇异光芒、并且传出隐约嘈杂声的书上。
“哐当！”
碗从他手中滑落，摔在地上，瓷片四溅，面条和汤汁弄脏了门口的地板。但爸爸对此毫无反应。
他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惨白如纸。那双总是温吞平静的眼睛，此刻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一种……仿佛秘密被最不该发现的人撞破的震骇。
“晓晓！放下它！”
他发出一声我从未听过的、几乎是嘶吼的声音，一个箭步冲了过来，速度快得惊人，完全不像他平时慢吞吞的样子。他不由分说地、近乎粗暴地，一把从我怀中夺走了那本《星辰旅人的歌谣》。
在他夺走书的瞬间，书页上的光芒倏地熄灭了，所有混乱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包括那沉稳的心跳。它又变回了一本普通的故事书，安静地、甚至有些无辜地，被爸爸死死地攥在手里。
爸爸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低头看着手里的书，又抬头看着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后怕，有愤怒，有担忧，还有一丝我完全看不懂的……痛苦。
“谁让你动这本书的！”他的声音还在发抖，带着严厉的斥责，“我不是告诉过你，这只是本普通的故事书吗！”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和那凶狠的眼神吓住了，愣了好几秒，巨大的委屈和被他夺走“妈妈”的愤怒才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
“它才不是普通的书！”我尖叫着，从床上跳下来，眼泪再次奔涌而出，“它会跳！它会发光！你骗我！你一直都在骗我！这是妈妈留给我的！你还给我！”
我扑上去，想要抢回那本书。
爸爸却猛地将书藏到了身后，他的手臂像铁箍一样，让我无法撼动分毫。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决和一种近乎绝望的严厉。
“听着，林晓晓！”他连名带姓地叫我，每一个字都像石头一样砸下来，“从今天起，不许你再碰这本书！一次都不许！听到没有！”
“为什么？！”我哭着大喊，用拳头捶打着他的腿，“那是妈妈的！你凭什么不让我碰！你是个坏爸爸！我讨厌你！”
爸爸的身体猛地一僵，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他只是深深地、疲惫地吸了一口气，转身，拿着那本书，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我的房间。
他关上了门，我听见外面传来他反锁房门的声音——不是锁我的房门，是锁他自己卧室的房门。他把那本藏着妈妈心跳和无数秘密的书，锁了起来。
我瘫坐在地上，在一片狼藉（打翻的面条和碎瓷片）和冰冷的寂静中，放声大哭。
第一个没有妈妈的生日。
一个忘记我生日的爸爸。
一本被夺走的、会呼吸的故事书。
一个我永远也无法理解的、巨大的秘密。
这一刻，我感觉自己失去了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