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低沉的心跳声，像一颗被埋进土壤的种子，在我心里悄悄发了芽。第二天清晨，我是被窗外叽叽喳的麻雀叫醒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金色的光带，灰尘在光柱里缓慢地飞舞。昨晚那种奇异的感觉，在光天化日之下，变得像梦一样不真实。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伸手摸向枕边的《星辰旅人的歌谣》。书安静地躺在那里，深蓝色的封面冰凉而光滑。我把它抱在怀里，犹豫着，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轻轻翻到《沉睡的巨人》那一页。
那道细小的、如同闪电疤痕的裂缝还在原地。我屏住呼吸，将指尖小心翼翼地按上去。
没有温润的触感，没有古老的心跳。只有普通纸张的纤维质感，略微粗糙。清晨的阳光照亮了书页，插图上的巨人依旧安详地沉睡着，小人们依旧在他身上快乐地建造着村庄。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是梦吗？”我喃喃自语。一定是太想妈妈了，加上昨天睡得晚，产生了幻觉。我松了口气，心里却同时涌上一股莫名的失落。如果那心跳声是真的，是不是意味着妈妈以某种方式，还留在这本书里？
“晓晓，吃早饭了。”爸爸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他特有的、刚睡醒不久的沙哑。
我把故事书小心翼翼地放回床头柜，仿佛它是一件易碎的珍宝。走到餐厅，爸爸正把煎蛋和牛奶端上桌。他穿着那件灰色的旧毛衣，袖口有些起球，眼神里还残留着惺忪的睡意。
我坐在椅子上，拿起勺子，戳了戳盘子里边缘有些焦黄的煎蛋。心里那个关于书和心跳的疑问，像只小鸟一样扑腾着，想要飞出来。
“爸爸，”我抬起头，试探着问，“你修补过那么多书，有没有……遇到过特别奇怪的书？”
爸爸正端起牛奶杯的手顿了一下，他看向我，温吞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快的东西，快得让我几乎以为是错觉。“奇怪？”他重复了一遍，声音平稳，“书就是书。有的旧，有的破，有的很珍贵。没什么奇怪。”
“不是那种奇怪，”我努力组织着语言，用手比划着，“我是说……比如，一本书，它会不会……像有生命一样？比如，会发出声音？或者，有温度？”
问出这句话，我感觉脸颊有点发烫。这听起来太傻了，像个还没长大的小孩子在问童话是不是真的一样。
爸爸沉默地喝了一口牛奶，然后放下杯子。他看着我，眼神平静无波，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你丢下一块石头，却听不见任何回响。“书是纸做的，晓晓。”他最终开口说道，语气里没有任何波澜，“纸不会呼吸，也不会心跳。你肯定是昨晚没睡好。”
看，又是这样。他总能轻易地用最简单、最现实的话，把我那些不着边际的幻想轻轻戳破。心里那只扑腾的小鸟，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瞬间偃旗息鼓。我低下头，闷闷地“哦”了一声，开始机械地往嘴里塞煎蛋。蛋黄有点干，噎在喉咙里，很不舒服。
我忽然格外想念妈妈。如果是妈妈，她一定会睁大眼睛，露出很感兴趣的样子，然后温柔地问我：“真的吗？晓晓听到了什么样的心跳声？快跟妈妈讲讲！”她会把我的每一个异想天开都当作一件正经事来对待。
吃完早饭，爸爸送我上学。依旧是在那棵老梧桐树下，他推着自行车，等我跑过去。清晨的风带着凉意，吹得梧桐叶子簌簌作响。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手抓着爸爸的衣角，看着街道两旁的店铺依次亮起灯，准备开始新一天的营业。
“爸爸，”我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又问了一个压在心底很久的问题，“妈妈以前……最喜欢给我读《星辰旅人的歌谣》了，对吧？她是不是也很喜欢那本书？”
爸爸骑车的背影似乎僵硬了一瞬。过了好几秒，就在我以为他又不会回答的时候，他的声音才顺着风飘过来，有些模糊：“嗯。她很喜欢。”
“那本书里，是不是藏着什么秘密？妈妈有没有跟你说过？”我追问，带着一丝不甘心。
这一次，爸爸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久到我以为他根本没有听见。就在我们快要到学校门口时，他才用一种几乎被风吹散的声音说：“那只是……一本故事书，晓晓。别想太多。”
他的背影，在清晨的逆光中，显得格外沉默，甚至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抗拒。他不想谈论这本书，不想谈论妈妈和这本书可能存在的联系。这个认知，像一根小小的刺，扎进了我的心里。
在学校里，我有些心不在焉。课间的时候，同桌小辉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跟我说：“晓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爸爸昨天晚上加班，抓到了一个偷东西的坏人！可厉害了！”
他脸上洋溢着自豪的光彩，眼睛亮晶晶的。周围的同学都羡慕地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着细节。
“你爸爸真棒！”
“是警察叔叔哎！”
“小辉，你爸爸是英雄！”
我看着被同学们簇拥着、满脸得意的小辉，心里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又出现了。我下意识地摸了摸书包侧面，那里面装着我的画本，画着那个腿有点短、推着自行车的爸爸。
“晓晓，你爸爸是做什么的呀？”一个同学忽然转过头来问我。
我张了张嘴，脑海里立刻浮现出爸爸坐在工作台前，戴着套袖，专注地给一本破旧书籍穿针引线的样子。“他……他是修书的。”我小声说。
“修书？那是什么？”同学一脸茫然。
“就是把坏掉、散架的书重新粘好、订好。”我努力解释。
“哦……”同学拉长了声音，脸上的好奇迅速褪去，变成了纯粹的困惑，“修书……听起来好无聊啊。我爷爷也会用胶水粘东西。”
周围的小伙伴们显然也对这个“职业”失去了兴趣，又重新围到小辉身边，讨论起抓坏人的惊险刺激。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有点委屈，有点不服气，还有点……为自己的爸爸感到一丝丝的难为情。是啊，修书，怎么能和抓坏人的警察相比呢？它太平凡，太安静，太不起眼了。我的爸爸，永远也不可能成为小辉爸爸那样的“英雄”。
放学回到家，那股熟悉的“书的呼吸”再次将我包裹。爸爸依旧在他的工作台前，今天他在处理一本页面严重泛黄、边缘有很多虫蛀小洞的古籍。他拿着一个特制的小镊子，极其轻柔地将一种薄如蝉翼的修复纸补在蛀洞上，动作慢得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趴在旁边看，而是径直走回了自己的房间。我关上门，从书包里拿出画本，翻到昨天画的那张“小矮人爸爸”。我用手指用力地擦着画上爸爸的腿，想把它们擦掉，画得更长一些，更威风一些。可是橡皮屑沾了一手，纸面也被擦得有些毛糙，爸爸的形象却依旧那么平凡，甚至因为我的擦拭而变得更难看了。
挫败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我生气地把画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晚饭时，气氛比昨天更加沉闷。我埋头吃饭，一句话也不想说。爸爸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情绪，他几次抬眼看看我，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寂静在餐桌上蔓延，只有咀嚼声和碗筷的轻响。这种寂静，和妈妈在的时候那种充满温馨的安静完全不同，它像一层无形的薄膜，把我和爸爸隔在了两个世界。
晚上，写完作业，我洗漱完爬上床。爸爸例行公事般地来给我掖好被子，道晚安。当他关掉大灯，准备离开时，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在了那本《星辰旅人的歌谣》上。
“爸爸，”我忍不住开口，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有些突兀，“今晚……你能给我读一个这里面的故事吗？就像妈妈以前那样。”
爸爸站在门口的身影定住了。昏暗的光线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一个轮廓僵硬的剪影。房间里安静得可怕，我几乎能听到自己紧张的心跳声。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太晚了，晓晓。”他的声音干涩而沙哑，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抗拒，“早点睡吧。”
说完，他轻轻带上了房门，没有回头。
房间里彻底陷入黑暗。委屈、失望和思念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将我淹没。我把脸埋进枕头里，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浸湿了枕套。他不愿意碰那本书，他甚至不愿意提起妈妈喜欢的故事。他是不是……已经开始忘记妈妈了？
哭了不知道多久，我累了，迷迷糊糊地伸手，将床头的故事书紧紧抱在怀里。书壳冰凉的触感贴着我的脸颊，像是一个冰冷的安慰。
就在我的意识即将被睡意完全吞噬的那一刻，仿佛是为了回应我满心的悲伤，那熟悉的感觉又来了。
噗通……
噗通……
沉稳而古老，像来自大地深处的心跳，透过书页，清晰地传到了我的心里。
这一次，绝对不是幻觉。
在沉入梦乡的前一刻，我混沌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爸爸在隐瞒什么？而妈妈留下的这本书，又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