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庆丰班”是靠着两条腿、一副嗓子走南闯北的草台班子，班主姓胡，精瘦干练，眼皮耷拉着，看人时却总闪着算计的光。那年深秋，我们流落到了一个叫“栖山镇”的地方。镇子坐落在两山夹峙的河谷里，终年雾气弥漫，透着一股子洗不掉的潮湿与阴郁。
能接洽的场子，只有镇子北头那座废弃了几十年的“永乐戏楼”。
戏楼是旧式的砖木结构，飞檐翘角早已残破不堪，朱红的柱子漆皮剥落，露出里面灰败的木芯，像垂死老人裸露的筋骨。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沉重木门，一股混合着浓重霉味、尘土和某种类似陈旧胭脂的怪异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人直咳嗽。
堂内更是破败，蛛网如同灰色的幔帐，从高高的房梁垂落，观众席的桌椅东倒西歪，积着厚厚的灰尘。戏台还算完整，但台口的幔帐早已烂成了絮状，如同招魂的幡。最诡异的是后台，那些残破的戏服、断裂的刀枪把子并未完全清理，就那样随意堆放着，仿佛上一场戏的演员刚刚仓促离去。
“就这儿了！收拾收拾，后天开锣！”胡班主捂着鼻子，挥了挥手，脸上却带着找到落脚点的庆幸，“这地方偏是偏了点，好歹有个顶。”
我们这些学徒被指派清理后台。在角落一个满是污垢的戏箱底，我摸到了一件硬物。掏出来一看，是一面小巧的梨花木框手镜，镜面已经布满斑驳的水银纹，边缘还镶嵌着暗淡的假珠。我随手用袖子擦了擦模糊的镜面，里面映出我年轻却带着旅途劳顿的脸。
“嘿，小豆子，发现啥了？”武生师兄大壮凑过来，一把抢过镜子，对着自己照了照，又嫌弃地扔回给我，“破镜子，女人才用的玩意儿。”
我正想将镜子放回去，班里的老琴师，一直沉默寡言的耿叔走了过来。他拿起那面镜子，对着昏暗的光线仔细看了看，昏花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异样。
“这东西……不吉利。”耿叔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很久没上油的弦轴，“老戏班的规矩，后台的镜子，尤其是这种贴身的，最容易……留住东西。”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这永乐楼……早年出过事。”
“出事？出什么事？”我好奇地问。
耿叔却摇了摇头，不再多说，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将镜子塞回我手里：“自己掂量，要么赶紧扔了，要么……藏好，别让它照见不该照的。”
我心里有些发毛，但年轻人的叛逆和对这些“老规矩”的不以为然占了上风。我最终还是偷偷把镜子留了下来，塞进了自己随身的小包袱里。一面破镜子而已，能出什么事？
那晚，我们简单打了地铺，睡在后台。奔波劳累，大家很快鼾声四起。我却因为换了地方，有些失眠。半夜，我被一泡尿憋醒，迷迷糊糊起身，准备去后院解决。
月色惨白，透过破败的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支离破碎的光斑。后院杂草丛生，荒凉寂静。我解决完，正准备往回走，目光无意中扫过戏台方向。
戏台上，空无一人。
但……那原本空荡的戏台中央，似乎有一团极其模糊的、白色的影子，在缓缓移动！像是一个穿着戏服的人影，正在水袖轻扬，无声地舞动！
我猛地一个激灵，睡意瞬间全无。我使劲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看去——戏台上空空如也，只有惨白的月光和深沉的黑暗。
是错觉？还是月光透过破洞形成的影子？
我心惊胆战地回到后台，缩进被子里，却再也睡不着了。耿叔的话和刚才那模糊的白影，像两条冰冷的蛇，缠绕在我心头。
第二天，我将这怪事悄悄告诉了耿叔。他听完，脸色更加凝重，叹了口气：“该来的，躲不过。是那东西……被惊动了。”
“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我追问。
“是这戏楼以前的台柱子，一个叫‘云裳’的青衣。”耿叔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唱《牡丹亭》的杜丽娘，一绝。后来……跟个外地来的军官好了，怀了孩子，那军官却始乱终弃，调走了，再没音讯。云裳姑娘性子烈，在一个雨夜，穿着杜丽娘的戏服，就在这戏台后的那根梁上……吊死了。一尸两命。”
我听得脊背发凉。“那……那后来呢？”
“后来？戏楼就邪性了。有人说夜里常听到杜丽娘的唱腔，看到白影在台上飘。班社散了，戏楼也废了。”耿叔看着我，“那面镜子……八成是她的遗物。你动了她的东西，她怕是……盯上你了。”
恐惧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我想立刻把那面镜子扔掉，但一种古怪的念头又阻止了我——我想看看，那个叫云裳的青衣，到底是什么样子。
后天晚上，锣鼓敲响，戏楼里居然也稀稀拉拉坐了些镇上的老人，眼神麻木，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我们唱的是热闹的《大闹天宫》，试图驱散这地方的阴霾。
起初一切正常。直到中场休息，我回到后台喝水，无意中又拿出了那面梨花木手镜。借着油灯的光，我下意识地照了照。
镜子里，还是我的脸。但……背景却不是杂乱的后台！而是一个灯火通明、布置华丽的旧式化妆间！镜中的我，穿着水衣，脸上似乎也多了些油彩的痕迹！
我骇得差点把镜子扔出去！再定睛一看，镜子里又恢复了正常，映出我惊恐苍白的脸和身后堆满杂物的后台。
是眼花了？还是……
就在这时，前台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动静。原本喧闹的武戏锣鼓点，不知何时，竟然变成了《牡丹亭·游园惊梦》里杜丽娘那段缠绵悱恻、婉转哀怨的【皂罗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唱腔幽怨空灵，丝丝缕缕，仿佛直接从人的心底响起，根本不是我们班子任何一个人在唱！
前台瞬间鸦雀无声，所有的观众都僵住了，脸上露出极度的恐惧。胡班主脸色煞白，冲到幕布边，颤抖着掀开一条缝往外看——
我也凑了过去。
只见戏台上，空空荡荡。
但那幽怨的唱腔，却真真切切地回荡在空旷的戏楼里！而且，伴随着唱腔，戏台上那厚重的灰尘，仿佛被无形的脚步扰动，凭空出现了一串清晰的、走向台口的脚印！
“鬼……鬼唱戏啊！”台下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人群顿时炸了锅，哭爹喊娘地往外逃窜。
后台也乱成一团。锣鼓家伙停了，所有人都吓得面无人色。
“是云裳！是云裳回来了！”一个本地请来的帮工瘫坐在地上，语无伦次地喊道，“她……她又在找她的‘柳梦梅’了！”
混乱中，我不知道被谁推了一把，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怀里那面梨花木手镜也掉了出来，“啪”一声落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
就在这时，一阵阴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后台唯一的油灯，“噗”地一声，灭了。
彻底的黑暗和死寂笼罩下来，只有那幽怨的唱腔，还在耳边萦绕不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我趴在地上，浑身发抖，连呼吸都停滞了。在极致的寂静和黑暗中，我感觉到，一个冰冷的东西，轻轻地、贴上了我的后背。
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瞬间穿透了我的衣物，直刺骨髓。
然后，一只冰冷、僵硬的手，缓缓地、带着某种眷恋又充满怨毒的意味，搭上了我的肩膀。
我甚至能感觉到，几缕湿漉漉、带着陈旧头油气息的发丝，拂过了我的脖颈。
极致的恐惧让我几乎心脏骤停。我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想挣扎，身体却像被冻住一样僵硬。
那幽怨的唱腔，此刻仿佛就贴在我的耳边响起，带着无尽的悲伤与质问：
“郎君……为何……负我……”
“为何……留我……一人……”
“你看……镜中……是谁……”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绝望地投向掉落在不远处的那面梨花木手镜。
黑暗中，那镜面竟然自行发出了微弱的光！
借着那诡异的光，我清晰地看到，镜子里映出的，不再是后台，也不是我的脸。
而是一个穿着白色戏服、面容惨白浮肿、脖颈处有着明显勒痕的女子！她正趴在一个穿着现代衣服的年轻男子（就是我！）的背上，一双空洞流血的眼睛，穿透镜面，死死地与我对视！
她的嘴角，缓缓咧开，露出了一个混合着极致痛苦与疯狂怨毒的……笑容。
“啊——！！！”
我终于爆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等我再次醒来，已经是在镇上的诊所里。班子里的人说我昏倒在后台，发着高烧，胡言乱语。我们当天就收拾行装，狼狈不堪地逃离了栖山镇，那面邪门的梨花木手镜，也不知所踪。
后来听说，那晚逃出去的观众里，有好几个都病倒了，症状和我类似，总是噩梦连连，耳边回荡着《牡丹亭》的唱腔。
我们“庆丰班”经此一吓，元气大伤，没多久就散了。
而我，从此再也听不得任何戏曲，尤其是《牡丹亭》。每当夜深人静，偶尔从梦中惊醒，我仿佛总能感觉到，后背那块曾被冰冷触碰过的地方，依旧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
寒意。
以及耳边，那挥之不去的、幽怨的吟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