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觉得，我们家和别人的不太一样。别人的家里，飘荡的是饭菜的香味，或者电视喧闹的声音。而我们家里，弥漫的是一种陈旧纸张、干燥油墨和淡淡糨糊混合在一起的气味。这气味不讨厌，甚至有点好闻，像被阳光晒过很久的木头，带着一种沉静的、让人安心的力量。妈妈说，这是“书的呼吸”。可我知道，这呼吸，来自爸爸。
爸爸林大山，是个图书装订师。
放学铃声像解救的号角，我背着几乎和我一样大的书包，挤在叽叽喳喳的人流里往外涌。校门口永远像个喧闹的集市，家长们伸长脖子，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出来的每一个孩子。我不用找，我知道爸爸在哪里。他总是在那棵最老、最安静的梧桐树下，靠着自行车，微微低着头，好像在思考什么，又好像只是单纯地在发呆。他不会像其他爸爸妈妈那样热情地挥手，也不会大声喊我的名字。
我挤过去，拽了拽他的衣角。“爸爸。”
他仿佛才从某个遥远的世界回来，抬起眼，那双总是显得很温吞的眼睛里漾开一点淡淡的笑意。“晓晓，出来了。”他接过我的书包，挂在车把上，动作慢悠悠的。他的手掌很大，指节分明，指甲缝里偶尔会藏着些洗不掉的胶水痕迹和墨色。
“今天在学校怎么样？”他推着车，我们并排走在落满梧桐叶的人行道上。车轮轧过枯叶，发出沙沙的脆响。
“嗯，还行。”我踢着脚下的一颗小石子。其实一点也不“还行”。美术课，我画了我们一家三口去公园野餐，张莉莉说我把爸爸的腿画得太短了，像个小矮人。我心里难过了好久，但这话我没法跟爸爸说。他大概只会“哦”一声，然后继续沉默地走路。他总是这样，像一口很深很深的井，你丢一块石头下去，要等很久很久，才能听到一声微弱的回响。
回到家，那股熟悉的“书的呼吸”便扑面而来，将外面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我们家不大，客厅最大的空间不是给了沙发和电视，而是给了爸爸的工作区。那是一个靠窗的大桌子，上面堆满了各种工具：大大小小的刷子、不同颜色的线卷、形态各异的压书石、还有那把他视若珍宝的骨刀。几本“生病”的书籍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着爸爸的救治。
爸爸换上一件洗得发白的旧罩衫，立刻就在工作台前坐下了。他拿起一本封面几乎要掉下来的厚字典，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一个婴儿。他仔细地检查着书脊的断裂处，然后用小刷子小心翼翼地刷去陈年的旧胶。他的眼神在那一刻变得无比专注，窗外透进来的光，勾勒出他微微佝偻的背影和侧脸。那是一种我很少在他身上看到的……神圣感。
我常常会趴在沙发扶手上，偷偷看他工作。看他如何把散乱的书页理齐，如何将调好的胶水均匀地涂抹，如何穿针引线，将一叠叠纸张重新缝合。他的动作不快，甚至可以说有些慢，但每一个步骤都精准而稳定。在他手里，那些破旧、散架、濒临“死亡”的书，会一点点恢复生机，重新变得挺拔而坚固。
妈妈还在的时候，她会端着一杯水走到爸爸身边，轻声说：“大山，歇会儿。”爸爸会抬起头，对妈妈露出一个我很少能看到的、特别放松的笑容。那时，家里的空气都是甜的。
可现在，妈妈已经不在了。
癌症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带走了家里所有的声音和颜色。自从妈妈走后，爸爸的话更少了，他把自己更深地埋进了那些旧书堆里，仿佛那是一个可以躲避悲伤的堡垒。而我们家，除了书的呼吸，更多了一种挥之不去的寂静。
我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小房间，从书包里拿出那张美术课画的画。画上的爸爸，腿确实画得有点短，让他看起来更矮、更平凡了。我拿起橡皮，想擦掉重画，却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画，才能让他看起来像别人爸爸那样……高大、威风一点。最后，我只是叹了口气，把画纸塞进了抽屉的最底层，和那些我同样不满意的作品放在一起。
吃晚饭的时候，餐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爸爸做了番茄鸡蛋面，味道一如既往，不算难吃，但也绝称不上美味。
“爸爸，”我试图打破沉默，“我们班小辉的爸爸是警察，昨天还去学校给我们讲怎么抓坏人呢，可厉害了。”
爸爸从面碗里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含糊地“嗯”了一声，然后说：“挺好。多吃点鸡蛋。”
看，就是这样。像一拳打在了柔软的棉花上，得不到任何回应。我心里那点小小的、希望他能表现出哪怕一丝“我也很厉害”的期待，瞬间熄灭了。我低下头，默默地吃着面条。
饭后，爸爸去洗碗，我照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坐到沙发上读。这是妈妈留下的习惯，也是我们家晚上最常见的画面——各自抱着一本书，在灯下安静地阅读。我拿的是一本彩色的童话集，而爸爸，他洗好碗，擦干手，会从他那堆需要“救治”的书里，拿出一本他自己正在读的、厚厚的、没有彩色插图的书。
时间在书页的翻动中悄然流逝。当墙上的挂钟敲响九下时，爸爸合上了他的书。“晓晓，该睡觉了。”
我洗漱完，爬上床。爸爸帮我掖好被子，他的动作一如既往的轻柔。他关掉大灯，只留下床头一盏散发着橘黄色光晕的小台灯。灯光勾勒出他站在门口的身影，平凡，甚至有些疲惫。
“晚安，晓晓。”他说。
“晚安，爸爸。”
他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一片朦胧的暖光。睡意还没有完全来袭，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灯光映出的模糊光影。就在这时，我的目光落在了床头柜上那本特别的书上。
那是一本妈妈以前经常给我读的故事书，书名叫《星辰旅人的歌谣》。它的封面是深蓝色的，上面用银色勾勒出螺旋状的星河和一枚弯弯的月亮。妈妈去世后，我就再也没有翻开过它。不是不想，是不敢。那里面每一个故事，都沾满了妈妈温柔的声音和气息。
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将它拿了过来。
书比记忆中更沉一些。我摩挲着封面，那冰凉的、带着细微纹理的触感，让我鼻子有点发酸。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做一个重大的决定，小心翼翼地翻开了封面。
第一页，是妈妈娟秀的字迹，写着赠言：“送给我的小星星晓晓，愿你的梦里永远有星光。妈妈。”
我的眼眶瞬间就湿了。
我强忍着眼泪，继续往后翻。书页有些已经微微泛黄，但保存得很好。彩色的插图依然鲜艳，讲述着关于会说话的狐狸、沉睡的巨人和水晶城堡的故事。这些故事，妈妈都给我讲过，就在这张床上，就在这盏灯下。
我翻到中间的一个故事，叫《沉睡的巨人》。插图上，一个山一样巨大的巨人闭着眼，躺在开满鲜花的山谷里，许多小人正在他身上建造房屋。我记得妈妈讲到这里时，会说：“你看，有时候最强大的力量，看起来反而最安静。”
当时我不懂，现在好像……有点懂了。我看着那安静的巨人，忽然想到了外屋的爸爸。他不也是这样吗？安静地，几乎不被察觉地，守护着我们的家。
就在这时，我的指尖触碰到书页的某处，感觉有点异样。我仔细一看，在《沉睡的巨人》这个故事最后一页的右下角，有一道非常非常细微的裂口。那不是随意撕破的，它太整齐了，像一道极细的闪电，或者……一道被精心缝合过的伤口？
我凑近台灯，用手指轻轻触摸那道裂口。奇怪，触感并不是纸张的粗糙，反而有一种……奇妙的温润感，像在触摸一块被握得温热的玉石。
更奇怪的是，当我指尖停留在那道“伤口”上时，我仿佛听到了一种极其微弱的声音。不是用耳朵听到的，更像是直接从我的脑海里响起的。那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叹息，又像是某种沉重而平稳的……心跳？
噗通……噗通……
是我自己的心跳声吗？我屏住呼吸，仔细分辨。不，不一样。这个声音更缓慢，更低沉，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
是这本书……在呼吸？
这个念头把我自己吓了一跳。我猛地缩回手，心脏怦怦直跳。我盯着那本合上的《星辰旅人的歌谣》，深蓝色的封面在台灯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
是错觉吗？是因为太想念妈妈，而产生的幻觉？
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到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然而，那低沉的心跳声，似乎还在我脑海里若有若无地回荡着，与我自己的心跳交织在一起。
我抱紧被子，把自己缩成一团。第一次，我觉得这本妈妈留下的、我最熟悉的故事书，变得有些陌生，有些神秘。它像一扇紧闭的门，而刚才，我好像无意中……触碰到了它的门扉。
带着这份混杂着思念、困惑和一丝隐秘不安的心情，我蜷缩在越来越深的夜色里，眼皮渐渐沉重。那本书，就放在我的枕边，像一个沉默的守望者。在彻底沉入梦乡之前，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划过我的脑海：爸爸修补的那些旧书，它们……也会呼吸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