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城南那条充斥着赝品与尘埃的“古玩巷”深处,发现了那面镜子。
那是一家没有招牌的店铺,门脸窄小,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老木头、旧纸张和某种难以名状的清冷香料混合的气味。店主是个穿着灰色长衫的老者,瘦削得像一枚风干的竹简,正伏在柜台后,就着一盏绿罩台灯,用放大镜仔细端详着一枚古钱。对我的进入,他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镜子就被随意地靠在墙角一堆泛黄的画轴旁边。它不大,是那种古代的菱花形制,黄铜质地,边缘缠绕着已经氧化变黑的卷草纹,镜钮处雕刻着一只造型古拙的、似龙非龙的异兽。镜面却异常光洁,没有丝毫锈蚀,像一汪被时光遗忘的、深不见底的幽潭,清晰地映出我有些好奇的脸。
不知为何,第一眼看到它,我就挪不动步子了。它有一种奇特的魔力,那光洁的镜面仿佛不是反射光线,而是在……吸纳视线。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铜背,一股细微的、如同电流般的寒意顺着指尖窜了上来。
“老板,这面镜子……”我开口问道。
老者这才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双异常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眼睛,与他布满皱纹的脸庞极不相称。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又扫了一眼那镜子,声音平淡无波:“哦,那个啊,‘照影镜’。年代不算顶老,胜在品相完好。”
“‘照影镜’?” 这名字听起来普通,却让我心里微微一动。
“嗯,”老者放下放大镜,慢悠悠地站起身,走到镜子旁,用一块麂皮轻轻擦拭着镜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能照得清楚。”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过于清楚了。”
“多少钱?” 一种莫名的占有欲涌上心头,我觉得这面镜子合该属于我。
老者报了一个不高不低的价格。我几乎没有犹豫,立刻付了钱,仿佛生怕他反悔。他将镜子用厚实的宣纸包裹好,递给我时,那双清澈的眼睛再次看向我,语气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告诫:“记住,镜子就是镜子,别把它当眼睛。”
我抱着镜子回到我位于城郊的公寓,心里还琢磨着店主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别把它当眼睛?什么意思?
我将它挂在书房正对书桌的墙上。起初几天,一切如常。它只是一面清晰的、略带古意的镜子。我常在写作间隙抬头看它,镜中的自己,眉眼间带着都市人常见的疲惫与一丝若有若无的焦虑。
变化是从一个周末的深夜开始的。那晚我赶稿到凌晨,头痛欲裂,起身冲咖啡时,无意中瞥了一眼墙上的铜镜。
镜中的我,脸色在节能灯冰冷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但……似乎有哪里不对。
我凑近了些,仔细端详。是我的五官没错,但眉宇间那股熟悉的焦虑感……好像淡化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有过的、极其隐晦的冷漠。就像隔着一层极薄的冰面在看自己的倒影,轮廓依旧,内里的温度却截然不同。
是太累了产生的错觉?我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镜中的“我”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绝不是我自己做出的表情!
我的心猛地一跳,睡意瞬间驱散了大半。我死死盯住镜子,镜中的“我”也回望着我,眼神平静,甚至可以说……空洞。
是光线角度问题?还是我眼花了?
我关掉刺眼的顶灯,只留下一盏昏黄的台灯。镜中的影像模糊了一些,那份诡异的陌生感似乎也随之减弱了。我松了口气,一定是连续熬夜导致的精神恍惚。
然而,恐惧的种子已经埋下。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有意无意地避免与那面镜子对视。但它挂在那里,就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我发现自己越来越频繁地在镜中捕捉到那些微小的、不属于我的“表情”——有时是转瞬即逝的讥诮,有时是深不见底的厌倦,有时甚至……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非人的贪婪。
更让我不安的是,我开始做噩梦。梦里,我站在一片虚无中,对面是那面“照影镜”。镜中的“我”缓缓抬起手,贴在镜面上,然后,整个镜面如同水波般荡漾起来,那个“我”……试图钻出来!
我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第一反应就是看向墙上的镜子。它在黎明的微光中静默着,镜面平整,映照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我必须弄清楚这镜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再次来到了那家古玩店。店里依旧昏暗,灰衣老者似乎早就料到我会来,正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泡着功夫茶。
“老板,那面镜子……”我开门见山,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
老者递给我一杯澄黄的茶汤,香气清冽,他抬眼看我,目光依旧清澈得可怕:“看到‘影子’了?”
“影子?什么影子?” 我心头一紧。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影子’,”老者呷了一口茶,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平日里藏着掖着,自己都未必察觉。那镜子……不过是让它显形罢了。”
“你的意思是……镜子里照出来的,是……是我的……内心?” 我感到一阵荒谬,却又无法完全否定。那些冷漠、讥诮、厌倦……难道真的潜藏在我内心深处?
老者不置可否,只是幽幽地说:“是‘骨’,是‘魂’,是剥离了皮囊与自欺后的……本相。古人称之为‘照骨’。” 他指了指我的胸口,“你心里装着什么,它便照出什么。装的越多,影子……就越清晰。”
照骨镜?!我如遭雷击,瞬间明白了店主之前那句“别把它当眼睛”的深意——它不是用来看外物的,而是用来窥视内心的!它照出的,是连我自己都不愿面对的灵魂真相!
“那……那它会怎么样?” 我声音发颤地问。
“不怎么样,”老者放下茶杯,“镜子只是镜子。是人是鬼,看你自已。有人被自己的影子吓疯了,有人……则因此看清了自己。”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你呢?你看到的是什么?”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法回答。我看到的是什么?一个冷漠、虚伪、甚至潜藏着恶意的自己?那个在职场竞争中不动声色排挤对手的人是我?那个对家人抱怨敷衍、内心毫无波澜的人是我?那个在深夜浏览阴暗新闻时,心底会泛起一丝莫名快感的人……也是我?
巨大的恐慌和自我怀疑将我淹没。我逃也似的离开了古玩店。
回到公寓,我看着墙上的“照骨镜”,感觉它不再是一件古物,而是一个审判者,一个将我所有阴暗面赤裸裸揭露出来的恶魔!我想把它砸碎,想把它扔掉,但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叫嚣:你想毁灭证据吗?你想继续自欺欺人吗?
我与镜子里的“影子”开始了漫长而痛苦的对峙。每一次对视,都像一场灵魂的拷问。镜中的“我”表情越来越丰富,也越来越……真实。它不再仅仅是模仿我的表情,有时甚至会在我情绪波动时,露出截然不同的神色——在我强颜欢笑时,它面无表情;在我感到悲伤时,它嘴角噙着冷笑……
我感觉自己快要分裂了。现实中的我努力维持着正常的社交和生活,而镜中的“影子”却在不断提醒我,那不过是虚伪的表象。我不敢再见朋友,不敢接家人的电话,我害怕他们从我的眼睛里,看到那个被镜子照出来的、陌生的“我”。
一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试图麻痹自己。我醉醺醺地走到镜子前,指着镜中的“影子”破口大骂:“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滚出来!有本事你滚出来!”
镜中的“我”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怜悯?不,那不是怜悯,那是高高在上的、对挣扎蝼蚁的……嘲弄。
酒精和连日来的精神折磨让我彻底崩溃了。我操起书桌上的一个沉重镇纸,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那面该死的“照骨镜”!
“哐——!!!”
一声巨响!镜面没有像普通玻璃那样碎裂飞溅,而是如同平静的水面被投入巨石,猛地荡漾起一圈圈剧烈的波纹!整个铜镜发出低沉的嗡鸣!
在那扭曲荡漾的波纹中,我看到镜中的“影子”——那个“我”,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清晰的、混合着解脱与诡异的笑容。然后,它的身影在波纹中变得越来越淡,最终……消失了。
铜镜停止了嗡鸣,波纹也渐渐平息。镜面恢复了平整,光洁如初,甚至没有留下一丝划痕。
但它不再映照出任何东西了。
镜子里,空空如也。没有我,没有书房,只有一片深邃的、虚无的黑暗。
我瘫坐在地上,酒醒了大半,浑身冰凉。我……我把自己从镜子里……砸“没”了?
不,不对。
我猛地抬头,看向书房其他能反光的表面——电脑黑屏、玻璃窗、甚至光滑的陶瓷笔筒。
每一个倒影里,那个“我”都清晰地存在着,只是……它们的表情,都带着一丝我刚才在“照骨镜”里看到的、那种诡异的、若有若无的……
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