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后来呢？你怎么加入这个组织的？”警长沉默了片刻，仿佛默认了她的说法一般，像一个真正听故事的人一样，追问起后续的结局。‘所以，当年这些受害者家属最后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撤诉的么。’
“警官，你是想问我们组织选择成员入会的具体标准吧，或者说如何筛选那群你们眼中可怜、无辜的被宰羔羊对么？”青椒再次用懒洋洋的语气自语道，空旷的房间中哪怕是一点点的声音都会带来整个房间的回荡，更别提这道自语更是清晰无比的传达到房间的每个角落。
“别急，我正要说呢。”中年妇人笑盈盈的看着两人的拆台，仿佛是在看两个相互玩闹的后辈一般，丝毫不在意警长的试探，语气温和的开口安抚着急听故事的听众。
“后来啊，他们便联合起来用一砖一瓦一点一点建造了这间教会，这个温暖的家，这个可以容纳无数无所倚靠、漂泊、无助、痛苦的家。其实之前的家人如何壮大起来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的加入都是神的指引，是‘爱丽丝神’的指引。”中年妇人指甲一点一点地敲击着杯壁，似是想起了那段时间离奇的梦境一般，脸上浮上一层难以言说的恐惧、敬畏与狂热，眼神中却带着一丝诡异的清明。“我知道这很离奇，也很难以置信，但这确实都是真的，是它来到我的梦里，给了我这场神启，拯救了那个待在泥潭几乎要烂掉的女人，那个因为女儿消失而疯狂自责的可怜女人，那个在无数烂泥潭打滚可怜人中被选中的幸运儿，是的，都是神的旨意，都是它，是它带来了希望，带来了——光。”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能来到教会是神在你梦里引到你，或者说你梦到了神？还有你女儿，消失么，消失么，消失，我好像有点印象。”警长听着女人的叙述陷入了思考和回忆之中，喃喃自语着，仿佛是在自己破碎、混乱的记忆里凭借着一点点线索疯狂搜刮出相关联的碎片。
“很感恩警长您对我女儿的案子还有那么一点点印象，不过也能理解，毕竟你们都很忙，为了这种小小的，不起眼的案子愿意耗费心力去查确实很少有人能做到，所以我一直很感激您，也正是因为您我才能找到她最后留给我的东西。”中年妇人温和的笑容再次挂在脸上，眼神依然是那么温柔，唯独说话语气中暗藏的一点点哽咽透露出了些许的波动。
“东西?难不成是那封遗书?那封遗书，我知道了，原来是她——豆沙包。是她，是她，那么你就是她的母亲，那个抱着她哭的那个人，可是，可是你怎么变成了这样，这么，这么，这么……”警长猛地顿住，脑海中仿佛瞬间被一只手抽出了所有的片段，想起那副令人心碎的场景，那封令人辗转反侧的遗书。
“变化很大，不是么。从前的我啊，自私，懦弱，总是对所有人充斥着埋怨、仇恨，总是习惯性将一切不好的事情都归结于这个世界，总是执着的将所有情绪发泄给别人——那些最亲近的人，总是对生活充满着不甘、嫉妒。从前的我是一个愚蠢的可怜虫，一个自以为什么都无法拥有的人，一个什么都没有拥有的人。”中年妇人仿佛卸下了某种伪装一般，压平了嘴角那抹温和的笑容，用着世间最锋利的语言去斥责着那个过去自以为深陷在泥潭中的可怜虫。“直到我真的失去了她，那个我一直不在意的人，那个我一直以为会一直存在的人，那个我甚至曾经厌恶过、憎恨过、埋怨过的人，这时我才发现——我真的一无所有。”
“那个女孩，除了那封遗书外什么都没有留下，我一直想知道为什么，究竟她遭遇了什么才会这么决然的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记得她手机最后停留的界面是考试成绩的查询，其实还不错她过了一门，只是差了一点，再来一次肯定可以的。
我记得她手机中频繁搜索的占卜视频，大量关于情感和事业的占卜，我想她是困惑的，面对未来的前进方向，面对未来的生活，面对要怎么继续往前走，我想很多年轻人尤其是刚出校园的年轻人都有这样的困惑，或许再多试一试总会有希望的，总会找到那条适合她的路。
我记得关于她的同事，她的领导对她的评价，沉默，安静，老实，热心肠，脾气好，工作态度认真，细心，记得她翻遍手机找不到任何时常联系的朋友，记得那个被删除的Ai记录，那个没有意义的回复，那个在手机上一个个印下的泪痕，我想我是困惑的，为什么她要离开，为什么什么也不留下，为什么没有一丝留恋的跳下去，为什么呢。”警长嘴里不断诉说着那些记忆中一直存在的困惑，仿佛再次回到那个小台灯下反复盯着手中的遗书，努力思考，带入着这个女孩儿的视角，试图通过短短的几个文字去探寻她尘封的秘密。“感情吗？我也思考过会不会是感情不顺或者是领导真的对她做了什么，可是无论怎么查找也没有发现她和哪个人有任何的感情关系，包括那些同事嘴里猜测她和领导的暧昧关系，实际上我也问了她的领导，对方只是承认对她有一些兴趣，但是对方态度一直很冷淡，一直划清着两人之间的关系，虽然他一直很苦恼，觉得她有些太难接近了，但并没有真的做过什么，包括法医也检查过女孩并没有过性行为，所以感情被我们排除掉了。
金钱压力吗？我们也查了她的存款，大概能有七八千吧，从入账记录时间来看应该是那段时间她兼职攒的，不过确实很厉害，年纪轻轻就能这样的能力，规划自己的资金，在每个月不到2000的情况下还能省吃俭用攒出这么多，这个自控力确实是很罕见的强。而且我们也没有查到她有投资任何的理财产品之类的，所以也不存在她会有大额的资金支出，或者欠债之类的压力，因此被排除。人际关系压力吗？我们调查过实际上她的同事对她印象非常好，包括她的领导，都觉得她很好，很可靠，很诚实，并没有和她发生很爆发的矛盾。包括她的同学，似乎都没有什么印象，更多还是很可靠，很好的老实人，也很热心肠不回去拒绝她们之类的，当然她也很久没有联系她们了，似乎一毕业就删掉了她们，要说明确的矛盾也有，似乎是之前快毕业的时候莫名就删掉了一个舍友吧，然后就自己搬离宿舍了，再也没有回来过了。还有之前她删掉的那个相处了很久的朋友，她也很疑惑，实际上一开始被删的时候她是非常生气的，后面慢慢事情多了也就不在意了，毕竟她的朋友还是很多的，不差这一个。所以，她并没有人际关系压力或者不顺的情况。
我想我唯一想到的可能大概就是她的运气真的很不好吧，毕业两年了一直没有一份很长期稳定的工作，但她一直没有放弃，不断前往各地去面试，去参加各种招聘会，只是唯一奇怪的是她从来没有出过省去找，甚至是临市都很少，更不用说县了，她一直在一个地方打转，不断的尝试，不断的失败。为什么她不走出去呢？或许走出去就会有更多的机会，走出去她就可以成功呢？”
“是啊，为什么呢，我也问过自己无数遍，为什么呢。为什么她要那样躺在血泊里，为什么她闭着眼睛，为什么不回应我的呼唤，为什么对我的怒骂没有反应，为什么不去反驳那些平时一听到就炸毛的话，为什么要离开我呢，为什么要抛下我一个人呢，为什么要先解脱呢，凭什么她能解脱，凭什么她可以这样轻松的离开，凭什么她可以什么都不需要忍受，凭什么她可以获得自由，凭什么她不需要和这恶心，肮脏，就该毁灭的世界斗争，凭什么就剩我一个人挣扎，凭什么她不用经历我所经历过的苦和难。
不用忍受那个废物的存在，不用受到孤立无援的绝望，不用感受到生活和孩子之间的压迫，不用放弃自己的所有的一切终生围着那种废物东西和所谓的柴米油盐打转，不用独自抱着孩子在医院那些吵闹的尖叫声和人群的拥挤中奔波，不用一边承受着没有钱就无法生活的困境一边奔波医院去给妈妈看吊瓶，喂药，半夜睡到病房里总会被害怕和惊恐惊醒，不用厌恶着这份恶心的工作，没有任何用的废物领导，就爱八卦的同事，但总会为了生存，为了钱去妥协，去吞下喉中的苦，不用顶着那份复杂，那份厌恶，那份对自己对生活的不甘，怒骂那个废物，那个就该去死的东西，不用为了所谓的异样目光，那些深刻入股的观念，那些厌倦，疲惫，恨意，还有她，去离开，去解脱。
我想我曾经是恨她的，都是她的存在我才不能自由，都是她的存在我才必须和这个废物捆绑在一起，都是她的存在我才必须放弃自己的所有一切，都是她的存在我才必须忍受那些苦，那些压力，那份厌恶，那些绝望，那些麻木，都是她，都是她的错。既然如此，那就让她和我一样，走上一样的路，爱上一样人，过一样的生活，被一样的东西困住，吃一样的苦，经历一样的绝望。这样我就可以不用走向她了，她就是我，是的，我也是她，我们是一样的，一直是，未来也是，永远都是。
但当我真的看着她离开，我又是麻木的，是的，麻木，那一刻我能感觉到脸上的泪在不断的下淌，但我的心是麻木的，我想她解脱了，终于解脱了。
可是为什么，明明我应该高兴的，她做到了我一直做不到的事情，可是为什么，我会有一丝绝望，以及数不清的泪珠。
我不知道，我想或许我是想她的，或许我曾经真的爱过她，至少在她出生那一刻我真的很高兴，真的真的很高兴。
我永远记得那天，那天出门前她高兴的和我道别，记得那天我和往常一样叨叨着成绩出来了吗？不要忘记查。记得穿厚点，冷。记得不要忘记时间上班，不要迟到。记得吃饭，不要老吃凉的，胃容易疼。记得穿袜子或者贴点暖宝宝，你容易手脚冰凉。记得她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记得她继续跳操时活力的身影。记得她躺在那里依然穿着那身毛茸茸的睡衣，记得她光溜溜的脚旁被血染湿的鞋底，她又不听我话，总是这样，总是这样的。
我记得那些人，那些围观的视线。有的人麻木的看着仿佛和看到天上下雨一般，有的人带着怜悯、同情和暗藏在深处的幸灾乐祸，有的人带着猎奇、兴趣的探寻，有的人带着评价、果断和自以为是的了然。
‘你看看，多可怕啊，多疼啊，真是个勇人呢，666。’
‘我给你们说，这肯定是她妈的问题，你是不知道现在孩子跳楼十个有九个都是家庭教育的问题，有想法生没能力养呗。’
‘就是就是，没能力创造好的环境就别生，成天就想着有人给她养老，哦不对，或许是想凭着孩子拼一把呢，毕竟现在老的都废了，小的还说不定能跨越一下阶级呢。’
‘不对不对，是她们太脆弱了，你看看现在的孩子跳楼无非就是些爱错人了，什么工作压力大了，什么没钱了，要我说那都是闲的了，你看看之前有这种情况么，看看我们不都熬过来了么，这都有什么啊，屁大点事儿就看不开，真的是还是家里保护的太好了，你是不知道我们家那个，简直就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的主，为了一块巧克力能大半夜折腾死你，尤其是你还不敢让她哭，那哭多了进医院，没个万把块钱那可出不来。’
‘就是就是，一天天自私的很，都不知道考虑一下她妈的感受，说跳就跳了，你看她妈哭的多可怜，十月怀胎，养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到快享福的时候，你说说，这不是白瞎了吗，这老了可怎么办呦，这领养都来不及。’
‘诶诶诶，瞎说什么呢，什么乱七八糟的，你看看你们说的什么话，就知道指责人家小姑娘，你们这是受害者有罪论，一看就是她妈的问题，肯定就是，成天喊着催着催那的，跟我妈一样，成天就知道成绩，还不如找成绩当她女儿算了，烦死了。’
‘呦，哪里来的小学生啊，网上学个词就瞎用，你知道个屁，这叫抑郁症，一看就是早就抑郁了，就该送到医院，搁家里没人看果然自 杀了吧，你看看。’
‘你才放屁呢，你才是学个东西就乱用，谁告诉你抑郁症就得送医院，我姐妹们都是，那不都在家好好的，就知道你们这种老东西啥都不懂，跟不上潮流。’
‘你看看，现在的孩子，都不知道家长怎么教育的，社会的悲哀啊，社会的悲哀啊。’
‘楼上的有病是不，哪个精神病院跑出来的，年轻人招你惹你了，成天感叹这个感叹那个的，有病，合着我们就没苦，没累，没烦恼，就你们苦，你们天底下最苦，你们最牛逼行了吧。’
‘行了行了，别吵了，别吵了，你看看这个女孩儿的遗书，说什么喜欢之类的，肯定是个恋爱脑，恋爱脑不值得同情，恋爱脑都该死！谁沾恋爱脑谁变傻逼，智者不入爱河，创造美丽中国！’
‘不不不，是懦弱，肯定是这个女孩泪失禁体质，玻璃心，讨好型人格，都是这样的，一看就是这种，不会拒绝的，我都不知道拒绝有啥难得，跟没张嘴一样，服了，看的人憋屈，就跟我那个朋友一样煞比，啥都不敢拒绝，真不知道有啥，看的我都累。’
‘万恶的社会，万恶的资本家，肯定又是领导那个傻比东西，肯定是他性骚扰，肯定是，现在的领导都不是好东西，就知道压迫人，啥都不会干，除了长了张嘴，人就跟个废物一样，屁也不会干。’
‘唉，钱啊，钱啊，什么时候能暴富呢，要是有钱我早就辞了这个傻比工作了，傻比老板，傻比同事，等着，等老子有钱了把你们都买下来，让你们给我干活！’
‘人性的自私，人性的贪婪，罪恶的人性啊。’
‘唉，工作真难找，明天房租咋办啊，现在的社会烂透了，连个工作都找不到，果然都是那群关系户干的，都是那群该死的走后门的傻比干的。’
‘诶，你们说这女娃死的什么是怎么死的，是背面朝上还是朝下，是左脚先跨出去还是右脚先跨出去的，有没有人看见她咋掉下去的，是头朝下么，还是脚朝下，你说万一她没掉下来挂半空那不就是荡秋千么，多好玩啊。’
‘有没有记者采访一下啊，看看这到底咋回事儿。’
‘我这儿有，私我。’
‘别信楼上，他就是个骗子，卖片的。根本没有，人家家属根本不接受采访，跑的比兔子还快。’
‘我知道，我知道，我这边可有内部消息，我听说是她领导，她领导性骚扰她，有图有真相啊，听说可那啥了呢。’
‘骗子啊，骗子，根本打不开。’
‘哈哈哈哈哈。’
‘被骗+1。’
‘被骗＋10086。’
‘你们都太过分了吧，怎么能这么这么受害者家属呢，你们，你们简直太过分了！’
‘楼上装什么啊，你不好奇吗？啥都没留下就这么几个破字，警察都查不出来为啥你说，这算不算新时代未解之谜了。’
‘就是，一般来说电影里都得留个日记本啥的，这啥都没得，别是忘写了吧，以后要自 杀的兄弟记住了啊，看着这个没，学起来。’
‘你说女生写日记都会写些啥，别是那些情情爱爱的吧，或者其他的，刺激啊，不敢看不敢看。’
‘现身说法，女生不写日记的，正经人谁写日记。’
‘就是就是+1。’”
……
中年妇人仿佛再也承受不住心中的惶恐一般仓皇的撂下手中的茶杯，任由褐色的茶水一股脑倾倒在地面上，沾湿她满是尘土的裤脚，沾湿她灰蒙蒙的鞋边，徒留下一道湿痕仿佛划开了那道尘封已久的记忆。她从衣服左胸的内侧口袋中小心翼翼的取出一个被塑料袋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一层，两层，三层，层层叠叠的布料下包裹的是一张被人精心塑封起来的小小纸条。它的边缘已然圆滑，仿佛经常被人反复用拇指摩挲打磨过一般，正面那层包裹着这个女孩儿留在世间最后证明的塑料已然被无数颗泪珠泡的发白褶皱，淡化模糊了清晰的字迹。
“这段话我记得，我一直记得。”警长盯着这位母亲手中的东西，仿佛回忆着上面的一笔一划，不断揣测、模仿着当时那颗颤抖的心用着何等绝望的心情写下这句话。
两道声音交叠在一起，仿佛再次回到过去，依然是那个深陷泥潭中的母亲，依然是那个坐在夜灯下苦思冥想的警察，这两个追寻过去的人再次追寻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