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医院里,一张张冰冷的检查报告,和一位白发苍苍的神经内科专家,无情地证实了AI的诊断。
肌萎缩侧索硬化,俗称“渐冻症”。
医生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解释着,这种进行性的神经元疾病,在当今医学如此发达的时代,依然是一种无法被攻克的绝症。没有特效药,无法逆转。
“我们会用药物尽量延缓病程,”医生尽力安慰道,“而且医学日新月异,一定要保持乐观,积极治疗。”
这些千篇一律的、善意的安慰之词,在“绝症”那两个字面前,显得苍白而虚弱。
回家的路上,车里死一般寂静。夕阳的余晖将天边染成一片悲伤的血色。
直到夜幕完全降临,林小曼才打破了沉默。她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却转过头,对着身旁如雕塑般僵硬的林峰,露出了一个比哭更难看的微笑。
“我不是怕死,”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进了林峰的心脏,“我怕的是……以后没法给你整理衣领了。”
一句话,将这场宏大的、关乎生死的灾难,瞬间拉回到了一个无比微小、无比具体的,只属于他们二人之间的亲密动作上。
林峰所有理性的、坚硬的外壳,在这一刻被彻底击溃。他猛地将车停在路边,双手死死抓住方向盘,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将要失去的,不是一个医学档案上的“病人”,而是那个会为他整理衣领、会在他熬夜时端来热牛奶、会在纪念日为他挑选领带的,独一无二的爱人。
正是在这种对“具体”的爱的确认中,两人找到了共同面对抽象的“
经历了最初的震惊、崩溃与痛苦的宣泄后,夫妻俩互相扶持,决定面对现实。林峰毅然再次辞去教职,全身心地投入到一场与死神赛跑的战争中。
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他们踏上了遍访全球名医、寻求一线生机的艰难旅程。从北京到波士顿,从东京到苏黎世,他们尝试了所有最前沿的临床试验,拜访了每一位在该领域有所建树的专家。
然而,希望一次次被点燃,又一次次被无情地浇灭。
最终,在瑞士的一家顶级神经科学研中心,一位诺奖级的专家,为林峰这位昔日的AI天才,举行了一场“科学的葬礼”。
他没有给予任何廉价的安慰。而是在一间未来感十足的实验室里,在一块巨大的全息数据屏上,为林峰冷静地推演了“渐冻症”领域所有前沿研究的路径图。
从基因编辑到干细胞疗法,从靶向药物到神经再生。
他用林峰最熟悉、最信奉的语言:数据、模型、概率,冷酷地展示了每一条看似光明的路径,其终点都是一堵名为“理论极限”或“技术壁垒”的、无法逾越的高墙。
那不是一场会诊,那是一场平等的、科学家对科学家的智力“绞杀”。它用最严谨的逻辑,彻底熄灭了林峰心中,最后一丝依靠常规科技实现奇迹的火焰。
与此同时,林小曼的病情,正严格按照AI神谕的曲线,持续恶化。
她的声音开始变得含混不清,连最简单的饮水,都会引发剧烈的呛咳。
身心俱疲的她,最终决定不再奔波。她像个任性的孩子,要求林峰陪她回家,平静地度过余下的时光。
回到家,林峰将自己所有的悲伤与绝望,都埋藏在一种极致的、工程师式的理性之下。他将整个家,变成了一个需要攻克的工程项目。
他默默地将所有带棱角的家具贴上了柔软的防撞条;
将地毯的每一寸边缘都用强力胶牢牢固定在地板上;
他甚至动用了专业级的3D建模软件,在电脑上构建出整个房屋的数字孪生模型,只为精确计算出未来轮椅在每一处转角的最佳通行路径。
他用这种近乎偏执的秩序,来对抗内心那即将吞噬一切的,名为崩溃的混沌洪流。
一天下午,在整理旧物时,他无意中翻出了一本旧相册。一张“庄周梦蝶”项目团队成立时的合照,从册页中滑落。
照片上,苏哲宇、陆明轩和他自己,并肩站在指挥中心的屏幕前,意气风发。
这张照片,像一道闪电,击穿了他记忆的壁垒。
他猛然回想起,在项目最初的会议上,苏哲宇阐述项目动机时,那句掷地有声的豪言——“它的第一个应用方向,将是推动医学发展,拯救生命。”
过去,他只当那是一句理想主义的空话。
但此刻,看着照片上苏哲宇那双燃烧着纯粹火焰的眼睛,林峰第一次感觉,自己或许读懂了那句话背后真正的重量。
那不是一句口号,那是一种不计代价要用非常规手段打破绝望壁垒的执念。
一个疯狂的、唯一的、被他遗忘了一年多的希望,在他几近死寂的脑海中,轰然炸开!
常规的医学研发路径,已经被科学本身判了死刑。
但“庄周梦蝶”项目,其本质就是一条无视现有科技树、无视研发周期的“作弊”路径!
如果……如果能重启项目,窥见一个存在“渐冻症”治愈方案的未来,哪怕只是一个全新的理论、一个有效的分子式、甚至是一段关键的基因序列……
那就等于,跨越了这堵由时间与技术壁垒构成的、令人绝望的高墙!
林峰的呼吸变得急促,眼中重新燃起了光。
那是被逼入深渊的野兽,在绝望中看到的、唯一通往生路的、疯狂的光。
时隔两年,当林峰的身影出现在那栋隐居别墅的门口时,苏哲宇的脸上写满了诧异。
他穿着素色的棉麻家居服,整个人清瘦得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烟,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深邃如古井。
林峰没有丝毫寒暄。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闯入宁静的寺庙,直接打开个人终端,将全息影像投射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中。
一段段视频开始无声地播放:妻子林小曼无力垂落的手,在平地上毫无预兆的跌倒,她努力想说清一句完整的话却最终化为含混不清的音节……
每一个画面,都是一把刀,插在林峰的心上。
“救她。”林峰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重启‘庄周梦蝶’。你不是说过,要用它来推动医学发展,拯救生命吗?”
苏哲宇的脸上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剧烈挣扎,那是一种混杂着痛苦、怜悯与恐惧的复杂神情。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极其短暂地朝着书房一侧那个摆放着地球仪的不起眼角落瞟了一眼,随即又像被烫到一般强行移开。
这个持续不到半秒的微动作,却被洞察力因绝望而变得极度敏锐的林峰,精准地捕捉到了。
一瞬间,所有线索都串联了起来。苏哲宇当年的偏执,那场突兀的“学术谋杀”,以及此刻这个下意识的动作……
真相如同一道冰冷的闪电,击穿了林峰的认知。
项目,根本没有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