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峰面对苏哲宇的理论，最终只是张了张嘴，任何辩驳都变得苍白无力。
因为苏哲宇的说法，在理论层面是无法被证伪的。
苏哲宇不再给他们争辩的机会。他回到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两个信封，分别推到两人面前。
“这是对你们这一年的补偿。”信封里是数额惊人的支票，“感谢你们的才华与付出。项目所有的收尾工作，将由我独自完成。”
会议室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陆明轩的脸上写满了受伤与不解。他无法理解，之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导师，为何会突然陷入这样一种理论上的虚无主义。
林峰则死死地盯着苏哲宇，试图从那张疲惫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动摇。但他失败了。他看到的，只有一种钢铁般的、不容置喙的偏执。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苏哲宇。
林峰与陆明轩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惊、无奈与深切的担忧。
他们意识到，此刻任何争辩都毫无意义，只会加剧好友的痛苦。或许，是这个寄托了全部心血的项目的“失败”，让他钻进了牛角尖。
林峰默默地拿起了支票，给了陆明轩一个眼色。后者立即反应过来，也伸手拿起了信封。
他们决定暂时顺从。等苏哲宇从“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再找机会详谈。
昔日的铁三角，在一个巨大的悲伤的误解中，暂时分道扬镳。
在走出别墅大门前，林峰停下了脚步。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栋沉默的建筑，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回到家，他立即做出保护措施。
出于一名顶尖工程师对核心技术资产近乎本能的保护习惯，也出于对友情的最后一丝期望——希望好友将来能回心转意——他悄悄打开了个人终端，通过预留的最高权限后门。
将“窥天万象”AI的核心算法与过去数月积累的全部原始数据，加密打包，上传到了他位于瑞士服务器集群的私人云端。
项目解散后，林峰回归了星海大学的教职，陆明轩也凭借出色的履历，顺利入职一家顶尖的跨国科研工作室。两人的生活，似乎都重回了正轨。
苏哲宇开始了孤独的清理工作。
他远程向所有发出的一万台“好梦助眠枕”发送了固件更新指令。更新包的内容只有一个：格式化核心芯片，使其彻底变为一个普通的不具备任何数据采集功能的记忆棉枕头。
随后，他以公司的名义，向所有志愿者发送了感谢邮件，告知因技术瓶颈项目终止，枕头将作为礼物无偿赠送。
“庄周梦蝶”项目，在公众视野中，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落下了帷幕，未曾引起一丝波澜。
做完这一切，苏哲宇孤身一人，走进了别墅地下的核心机房。服务器阵列的嗡鸣声，像一个垂死巨兽的呼吸。
在执行销毁程序的前，他将最原始的、未经修改的“窥天万象”AI核心算法，与那两条足以证明一切的、来自工程师和市民的匹配梦境数据，完整地备份到了一个经过物理加密的独立硬盘中。
他将这枚硬盘，视为人类文明最后的火种。一个潘多拉魔盒的钥匙。他决心将它永远隐藏，除非未来某一天，人类面临需要借此寻找一线生机的极端灾难，否则它将永不见天日。
他坐在主控制台前，亲手输入了格式化服务器阵列的最终指令。
屏幕上跳出了一个确认界面。但上面并非冰冷的进度条，而是苏哲宇下令系统运行的最后一段可视化程序。
屏幕上，那片由数万个“梦境晶体”构成的璀璨星河，开始发生变化。一颗接一颗的晶体，开始黯淡、碎裂，最终化为宇宙背景般的绝对黑暗。
他亲手创造了一个美丽新世界，此刻又在亲眼见证它归于虚无。
苏哲宇没有闭眼。他强迫自己看完了全程，直到屏幕上最后一枚“晶体”的光芒熄灭，整个世界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
他才像是被抽走了全身所有的力气，重重地靠在椅背上。
至此，三位挚友的生活在表面上都回到了正常的轨道。
但无人知晓，命运的岔路已然形成。毁灭与希望的种子，已在同一天被悄然种下。
项目解散一年后，生活似乎回归了它应有的轨道。
林峰重返星海大学，继续他的人工智能研究；陆明轩则在一家顶尖的科研工作室里崭露头角。
只有苏哲宇，像一颗燃尽的恒星，彻底从他们的世界里销声匿迹，切断了几乎所有的社交联系。
他们都以为，苏哲宇深陷于项目“失败”的巨大打击中，无法自拔。虽然时常发去讯息劝解，但得到的，永远是那句简短而疏离的回复：“只是想休息一下。”
见他尚有回应，二人也便渐渐放下了心来。
林峰与妻子林小曼的结婚十周年纪念日，在一间能俯瞰城市夜景的旋转餐厅里。
烛光摇曳，林小曼为他系上一条新的、深蓝色的领带。只有为了妻子，他才会穿得如此庄重。
她抬起手，想像过去三千多个日夜里那样，用指尖温柔地抚，她的手指在即将触碰到布料的瞬间，却不听使唤地僵硬、蜷缩，然后无力地垂落。
“怎么了？”林峰关切地问。
“没什么，可能有点抽筋。”林小曼笑着，用另一只手完成了那个动作，这一切只是个无伤大雅的插曲。
晚宴的气氛温馨而浪漫。两人举杯庆祝，水晶杯在灯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就在酒杯轻碰的前一刻，林小曼握着杯柄的手，再次出现了一阵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
一滴深红的酒液，溅落在雪白的桌布上。
如同一滴不祥的血。
这个细节，没能逃过林峰敏锐的眼睛。他想起妻子近期偶尔提过，写字时手指会莫名发僵。他不动声色地放下酒杯，坚持要带她去做个全面的身体检查。
深夜，回到家中，林峰坐在电脑前，内心被一种说不清的不安笼罩。他打开了一个加密的软件端口，那是他曾参与设计的、国内最顶尖的医疗诊断AI系统——“华佗”。
他将妻子白天的症状，以及近半年来所有零散的身体异常，逐一参数化，输入系统。
他曾无数次教导“华佗”，如何在海量混沌的病理数据中，寻找出最精准、最符合逻辑的秩序。
而此刻，这台由他亲手赋予智慧的AI，正以他所崇尚的、绝对无情的理性，在他妻子的“混沌”症状中，找出了一个清晰、冰冷且不可逆转的“秩序”。
屏幕上呈现的，不是简单的文字诊断，而是一个动态的、残酷的生命倒计时概率模型。曲线以一个平缓的角度，无可挽回地向零点滑落。
看着屏幕上的结果，他不敢相信。
林峰，这位算法的缔造者，如同被自己亲手创造的数字神明，下达了一道无法抗拒的神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