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站在光屏前三步远的地方,手还抬着,像是刚才行礼的动作没完全放下。他盯着那面缓缓暗下去的屏幕,国歌已经结束,画面切换成广告,一群人在跳一种奇怪的舞蹈,手里举着瓶子。
他没看懂他们在干什么,也不关心。
他在想刚才那一幕——国旗升起,全场肃立,连输球的人都站得笔直。没有跪拜,没有请罪,也没有人被拖出去砍头。可那种气势,比他上朝时还要庄重。
“他们不是为地盘打,也不是为了金银。”他低声说,“那是……争一口气?”
这话他自己听着都觉得别扭。争一口气值得这么拼命?大宋开国那会儿,他带兵打仗,每一场都是生死搏命。赢了有封地,输了掉脑袋。可眼前这些人,穿得跟市井小贩差不多,跑来跑去就为了一个皮球,输了还能笑着拥抱对手。
这不合常理。
但他又不得不信。因为从头到尾,没人作假。动作快得眼睛跟不上,但每一个决策都清清楚楚。摔倒了自己爬起来,没人哭爹喊娘。教练吼一句,全队立刻停下,比禁军听令还利索。
他走回御案前,纸上的“演武新规”还在。墨迹有些干了,但他一眼就看到了第六条后面那句批注:“胜负在外,心志在内。胜不骄者存气度,败不馁者养血性。”
这是他刚才写的。
现在看,还不够。
他提起笔,在下面又添了一行字:“凡竞技者,须知荣辱非系一人,乃属全队。一人犯错,众人共担;一人建功,全体同庆。”
写完停了下,觉得还是不够透。
他又加了一句:“赛场如战场,无血而见生死。”
搁下笔的时候,手指有点发僵。他知道,这不是简单的练兵法子变了,是整个规矩得重新立。
从前军中讲究的是谁力气大、谁刀快、谁敢冲在前头。可刚才那个被五个人围住的球员,明明能硬闯,却把球传了出去。结果队友一脚射门,赢了比赛。要是他贪功,早就被断球反打。
这种人放在战场上,按老规矩肯定挨骂——临阵脱逃,畏敌不前。可实际上呢?他救了整支队伍。
赵匡胤忽然笑了下。
笑自己以前太死板。
打仗哪有固定打法?敌人也不会按你预想的出招。可这些年,禁军操练就是那一套:列阵、冲锋、收兵。练得再熟,上了真战场照样乱套。
可这些打球的人不一样。局势一变,立刻调整。有人倒下,马上有人补位。没人等命令,全靠眼睛看,脑子转。
这才是活的军队。
他转身看向光屏,广告结束了,画面回到比赛现场。这次是篮球。两个队抢一个球,跳起来在空中撞在一起,其中一个直接摔在地上,胳膊蹭破了皮,渗出血丝。
那人咬着牙站起来,队友伸手拉他,问了几句。他摆摆手,继续上场。
赵匡胤眉头皱了一下。
这伤不算轻。要是在禁军,这点小伤都能躺三天,嚷着要赏药钱。可这个人,连停都没停。
更让他意外的是,对面球员也围过来看了一眼,有人还拍了拍他肩膀。
这是什么规矩?
敌人都关心你?
他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这些人嘴上说着“赢”,可做的事却不像只为自己赢。
比如刚才那个传球的黄衣人,明明有机会自己投,却传给了位置更好的队友。教练在场边急得跳脚,他也不改。
还有一次,裁判吹了哨,判对方犯规。己方得罚球,可那个被撞倒的人站起来,主动跟裁判说:“我没被推,是我自己跳早了。”
裁判愣了下,改判了。
赵匡胤差点站起来。
这叫什么事!自己认错?白白把得分机会让出去?
可全场观众反而鼓掌,对手也冲他点头。
他盯着那人背影看了好久。
这种人,不怕吃亏,不怕丢脸,也不怕别人抢功劳。心里装的不是“我”,而是“我们”。
这样的兵,带十个就能破敌千。
他忽然想起自己刚当皇帝那会儿。杯酒释兵权,把那些老兄弟的兵符都收了。理由是怕他们造反,可其实也是怕他们争功。
文臣斗,武将争,今天你告我私通外敌,明天我揭你贪污军饷。打赢了抢功劳,打输了甩锅给别人。到最后,仗没打好,自己先乱了阵脚。
如果当年有这样一个机制——让大家光明正大地比,按规则分胜负,赢的升,输的练,会不会不一样?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现在可以试试。
只要把这套精神搬进来,哪怕只学一半,禁军也能脱胎换骨。
他再次走到光屏前,这次离得近了些,两步距离。
画面正在放慢动作回放。一个球员在最后三秒抢断成功,长传助攻,队友接球投进绝杀球。全场炸了,彩带从天花板飘下来,音乐响起来,所有人都在跳。
赢的一方抱成一团,哭的哭,笑的笑。
输的一方站在原地,低头看着地板。过了几秒,他们集体走向对手,一一握手,还拥抱了几个。
没有人甩脸走人。
没有人冷脸不语。
甚至有个输球的队长,主动对着镜头说:“他们打得更好,我们下次再来。”
赵匡胤听得懂这几个词。
“更好”“下次”“再来”。
不是认输,是认差。不认命,只认实力不够。
这种话,他手下有几个将军说得出口?
赢了的不敢说是运气,输了的不敢承认技不如人。整天嘴上喊着“忠君报国”,背地里全是算计。
可这些人呢?拼到最后一秒,输了也不赖账。
他慢慢退后一步,回到御案旁,拿起那份刚送来的禁军操演记录。
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
“左营骑兵日训十里,全员达标。”
他冷笑一声。
十里?禁军马匹平均每天走不到五里。这数字糊弄鬼呢。
他又翻到体能考核栏,心跳、呼吸、耐力三项全是“正常”。可上次秋狝大典,好几个将领骑半个时辰就中暑倒下。
全是虚报。
他把册子往桌上一扔,发出闷响。
这时候,小太监轻手轻脚走进来,低声说:“陛下,枢密院的训练图拿来了,太医院那边说……测心跳的法子有,但只能靠把脉,没法像您说的那样时时记数。”
赵匡胤点头,“让他们想办法。做个木牌,每人一块,每天训练完自己填数据。不准代写,发现一次,全队加训。”
小太监连忙应下,退出去。
殿里又安静了。
光屏换了新比赛,这次是田径。百米决赛,八个人站在起跑线前,弯腰蹲下,屏住呼吸。
枪声一响,全冲了出去。
赵匡胤看得专注。
这几秒钟,比一场大战还紧张。
第一名冲线后,没第一时间庆祝,而是转身去看最后一名。那人还在拼命跑,腿都快抬不起来了,可脚步没停,直到撞线才瘫倒在地。
赢的那个走过去,把他拉起来,两人抱了一下。
观众也在鼓掌。
赵匡胤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这些人追求的不是赢别人,是赢自己。
快一秒也好,多跑一步也罢,只要比昨天强,就算胜利。
所以他能看到三十岁的老将还在场上拼,能看到受伤复出的人眼泪直流却笑着说“我回来了”,能看到一群孩子在雨里踢球,摔了满身泥也不肯走。
这不是为了升官发财。
这是为了不辜负自己。
他站在那儿,脑子里一片清明。
真正的强军,不该是靠鞭子抽出来的,也不该是靠军令压出来的。而是有一群人,明知很难也不退,输了还想再来,把荣誉看得比命重。
这样的人,不需要你天天盯着,他们会自己练,自己改,自己拼。
他提笔,在“演武新规”最后补上第七条:
“凡参赛者,赛后须自述得失,不得归咎他人。违者,取消资格。”
写完,他把笔搁下。
墨汁滴在纸上,晕开一小片。
他没管。
目光重新落回光屏。
这时画面正播到一场残奥会短跑比赛。起跑线上,几位运动员坐在轮椅上,双手撑地,神情专注。
枪响之后,他们用尽全身力气推动轮椅往前冲。
速度快得惊人。
赵匡胤看得呼吸一紧。
这些人少了一条腿,甚至两条都没有,可眼神比谁都狠。
最后一个弯道,第二名突然轮子打滑,撞到护栏,整个人差点翻出去。但他用手撑住地面,硬是把车拽回来,继续往前冲。
最终他第三个冲线。
全场起立鼓掌。
他累得趴在轮椅上,汗水滴在地上。领奖时,他举起奖牌,笑得像个孩子。
赵匡胤站在原地,没动。
他看到这个人领奖后,没有立刻下台,而是等着最后一名选手完成比赛。那人更慢,中途掉了两次轮子,可全场没人催,都在等。
等他冲过终点,所有人鼓掌。
冠军走过去,拥抱了他。
赵匡胤抬起手,轻轻碰了下胸口。
那里有点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