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的手指还悬在半空。
光墙已经暗了,殿内光线重新落回现实。窗外阳光照进来,落在龙椅前的台阶上,映出一道斜影。他没动,也没让人退下。太史令站在角落,笔还捏在手里,纸未合,字未收。
刚才那一幕在他脑子里转着。
那些人没有穿铠甲,也没有带刀,坐在一个大厅里说话。说完了,有人签字,有人鼓掌,没人流血,也没人死。可他们做的事,比一场胜仗更难。
他慢慢把手放下,指尖轻轻敲了下膝盖。
“要是打仗能省下来,该多好。”
这话不是说给谁听的,是他自己想的。这些年打的仗太多了。高句丽打了三年,死了不少人,粮草耗了一堆,最后也只是勉强平定。突厥年年反,今天降明天叛,派兵去压一次,回来路上又起火。西域那边更是麻烦,小国林立,今天这个投靠吐蕃,明天那个勾结回纥,大唐得不停地派人、出兵、安抚、镇压。
累。
可刚才看到的那个场面,不用出兵,也不用杀人,一群人坐下来谈,谈完就签个字,事情就算定了。
这怎么可能?
他又想起那些旗帜。墙上挂着几十面,颜色不同,大小不一,但挂得一样高。没有哪一面低一头,也没有哪一面被遮住。连站的位置都是平的,没人跪,没人低头。
这不合规矩。
天底下哪有不分尊卑的道理?大唐是天朝上国,别人来朝见,就得行礼,就得低头。这是秩序。
可偏偏就是这些不分高低的人,把事办成了。而他这边,年年让使臣下跪,年年逼着番邦称臣,结果呢?该反的还是反,该跑的照样跑。
“也许……是我们太看重‘服’这个字了。”他低声说。
服,是屈服,是臣服,是低头认错。
可人家要的不是低头,是要说话的机会。
他忽然想到鸿胪寺前两天递上来的奏报。有个小国使者来了,说想和大唐通商,还想借兵防外敌。按惯例,这种事得先查背景,再看诚意,然后定赏罚。流程走完,少说三个月。那使者等不及,走了。
当时他觉得无所谓。一个小国,不来就不来。
现在想想,也许人家是真心想合作,只是等不了那么久。
“我们总以为别人来求我们,所以可以慢。”他睁开眼,“可人家要是不来求呢?要是他们也能谈,也能签,也能联合起来呢?”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如果有一天,西域那些国家不找大唐,反而去找别的强国结盟,怎么办?如果他们发现,不靠中原也能活,也能强,甚至能反过来压制中原呢?
光墙突然又亮了一下。
他立刻抬头。
画面变了。这次是个更大的厅,中间摆着一张长桌,周围坐着很多人。每个人面前都有块牌子,写着国名。有人站起来讲话,其他人听着,有人记笔记,有人摇头,但没人打断。
讲完后,下面开始讨论。一个人提出修改意见,另一个人回应,语气平和。最后举手表决,多数同意,事情就这么定了。
李世民盯着那张桌子。
这不是朝会,也不是军议,倒像是……议事堂。
但比议事堂更稳,更有章法。每个人都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闭嘴。不像他这边,大臣一激动就拍案,有的甚至当场脱帽子撞柱子,搞得他每次早朝都像在看戏。
“这些人不怕吵?”他皱眉。
怕,但他们知道吵完还得继续做事。所以吵得再凶,也不会翻脸。
他又注意到一个细节——每次有人发言,旁边都会有人把他说的话写下来,整理成文,当场传阅。效率极高。
换作大唐,一份奏本从写到呈递,至少三天。等皇帝看完批复,十天半个月过去了。边境战事瞬息万变,哪等得起这么久?
光墙一闪,画面跳到了另一个场景。
一群人围在沙盘前,指着地图在商量。不是打仗的那种沙盘,而是画着道路、城市、资源分布。他们在谈怎么修路,怎么运粮,怎么让两个国家的商人顺利通行。
其中一个代表说,这条路修好了,两边都能赚钱。另一个代表点头,说愿意出人力。第三个人提条件,要求免税五年。大家讨论一阵,最后达成一致。
李世民瞳孔动了一下。
这是合作。
不是谁征服谁,也不是谁赏赐谁,是双方都觉得有利,才一起干。
他忽然笑了下。
“原来强国还能这么当。”
以前觉得,强就是兵多,地大,城墙厚。谁不服就打,打到服为止。现在看,强也可以是别人愿意跟你合作,哪怕你不威胁他,他也主动来找你。
这才是真强。
光墙再次切换。
这次是个签字仪式。两国代表坐在桌前,各自拿出文件,核对无误后签字。签完,握手,合影。台下记者一堆,闪光灯不停。两人笑着面对镜头,毫无惧色。
李世民看着那笑容。
这不是胜利者的笑,也不是征服者的笑。是一种……完成任务后的轻松。
就像他批完一整摞奏本,终于能喘口气的感觉。
可这任务,不是杀人,不是夺城,是谈成一件事。
“我们总把谈判当成打仗的前奏。”他喃喃道,“可对他们来说,谈判就是打仗,而且是更重要的打仗。”
打赢了,不用死人,还能赚。
打输了,最多重谈,不至于亡国。
这比战场安全多了,也聪明多了。
他慢慢坐直身子。
脑子里开始算一笔账。
这些年对外用兵,花的钱、耗的粮、死的人,加起来能建多少条路?能养多少商人?能让多少百姓安居?如果把这些资源拿来做贸易、修驿站、设关市,西域诸国会不会主动来投?
不一定非得让他们怕大唐。
让他们离不开大唐,岂不是更好?
光墙又暗了。
殿内恢复安静。
太史令依旧站着,大气不敢出。他知道皇帝在想大事,不敢打扰。
李世民没看他,也没看任何人。他盯着光墙消失的地方,眼神平静。
他知道,自己刚才看到的东西,不该存在。
一个没有君主的大厅,一群平起平坐的外邦人,一种不用刀剑就能定乾坤的方式——这不合常理,违背祖制,甚至有点荒唐。
可它有效。
最可怕的是,它看起来很稳,很长久。不像战争,赢了也伤元气,输了直接崩盘。
这种方式,赢了积累信用,输了再来一次。时间越长,参与的人越多,体系就越牢。
他忽然想到一句话:
“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这话是孙子说的。
他一直以为,不战而屈人之兵,是靠威慑,靠实力吓住对手。现在看,也许还有另一种解释——靠规则,靠合作,靠让人觉得跟你打交道比打仗更划算。
这才是最高明的“不战”。
光墙忽然又闪了一下。
他立刻抬眼。
画面出现一个标志,像是几个环套在一起。下面是文字,他不认识,但能猜出意思——联合,组织,共同行动。
接着,画面展示各国如何通过这个组织解决争端。有国家闹矛盾,不去调兵,而是提交到这里。有人主持,有人记录,有人调解。过程公开,结果公示。
李世民盯着那个主持人。
那人没有穿龙袍,也没有佩剑,说话也不大声。但他一开口,所有人都安静。
权力不在服饰,而在位置。
那个位置,不是谁封的,是大家共同承认的。
他忽然觉得胸口有点闷。
不是害怕,也不是愤怒,是一种……落后感。
仿佛他还在用马车赶路,别人已经坐上了那种“金属巨鸟”飞上天。
不是武器落后,是思路落后。
他缓缓抬起手,再次对着光墙虚握。
这一次,不是想抓住什么,是想推开什么。
推开过去那些“唯我独尊”的想法,推开“四夷必须臣服”的执念,推开“不服就打”的惯性。
也许,天下可以有另一种秩序。
不是谁压谁,而是谁帮谁。
不是靠武力让人低头,而是靠价值让人靠近。
光墙又一次熄灭。
这次,黑得彻底。
他没动。
手指仍悬在空中,指尖对着那片虚空,纹丝不动。
窗外,一片树叶飘落,砸在屋檐下的石阶上,发出轻响。
他眨了下眼。